硝烟弥漫的废墟中,居夜莺被刺鼻的火药味呛醒。
无数架轰炸机在头顶呼啸而过,掷出了一波又一波炮弹。那些冰冷的炮弹如同肆意飞洒的粉笔头,看似小小的,却在坠地后掀起了惊涛骇浪。
居夜莺始终无法相信,明明前一秒他们还在云墨下跳着华尔兹,明明前一秒他们还在感叹战后和平,然而这一刻,仅仅是过了几秒,他们却不得不在迷雾中逃亡,只为活命。
居夜莺的身上俯卧着一个男人,强撑着伤痕累累的躯体,用宽厚的背脊挡去了喷溅的瓦砾。那个男人裹着居夜莺,滚下了山坡,跌落进狭长的后巷里。那里危楼高柱,脆弱如随意堆叠的破旧积木,风一刮,便会倒塌。
无处可逃,穷途末路。
他们却没能好好看一看对方,抱一抱彼此,他们明明还有好多话来不及说。
可是,他们没有时间了。
在这满目苍夷的世界里,只有鲜血淋漓的手触碰着血肉模糊的脸颊。没有晴空,没有情话,只有漫天星辰陨落,尘土倾洒挥扬。
居夜莺只记得,在那时,那个温润如玉、矜贵高雅的男人什么动情的话都没有说,他只说了:活下去,要活着回柏林。
在又一波轰炸中,斜跨于上方的梁柱松动了几下。
骤然。
轰隆——
砰——
两年前,柏林。
居夜莺推开顶楼露台大门,夏末微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初秋的凉爽。
她散开了随意扎起的发束,任由微微卷翘的头发凌乱落肩。雾霾蓝的发丝看着不长,但在风的怂恿下,纠缠着五官娟秀的脸颊。女人的明眸如雾色笼罩下的一道曙光,虽泛着深邃的幽光,却依旧闪闪发亮。
她双手插进白大褂侧边口袋,踩着一双桃红色高跟鞋。她身姿高挑婀娜,步调轻盈欢快,朝着围栏处缓缓走去。
洪堡大学附属夏利特医院拥有悠久的历史,但看着并不古老。它是座纯白色,方方正正的扁平现代高楼,是德国人干练的工业风。
只是,它坐落在柏林的老城区,四周一片红砖红瓦,看着有些突兀罢了。
一如既往,居夜莺支着围栏,间或吹着小调,她俯瞰眼底错落有致的景色,很是闲情雅致。这些红砖小瓦房在她眼里,就像是在玩躲猫猫的小矮人。它们嵌在高矮不齐的墨绿丛中,却偏偏要露出红彤彤的屋顶,看着总叫居夜莺心痒。她忍不住想要去数数,好挨个儿将它们揪出来。
1——2——3——
追逐的目光一点点左移,居夜莺瞥见突起的电梯楼层旁露出一双长腿。有个人套着黑色西装裤,穿着黑皮鞋,仰天平躺,上面盖着一件白大褂。
谁在那?不会出什么事了?
居夜莺蹑手蹑脚向那人靠近,但身为医生的使命感又叫她担心地加快了步伐。
走近,才发现那人是睡着了。
那人身姿修长,睡姿放松。别在白大褂上的金属名牌随着起伏的胸膛忽而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仔细一看,竟然是黎云天。
黎云天,33岁,这家医院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NICU)夜间值班医生,与居夜莺的交集不过短短三个月,在三年前,在她轮岗研习期间。
“云天学长,怎么睡这儿?”
黎云天感觉有人靠近,挪了挪身子。半响,他微眯着双眸,缓缓抬起了身,那恍惚的模样像是一时间没意识到自己竟然睡在了露台上。他干净利落的板寸头泛着一层油光,原本清秀的脸颊上蒙着青色胡茬,一看,就是刚下夜班的。
沧桑,落魄,怎么感觉有点惨。
“啊… …夜莺啊。昨晚有些棘手,累得不行。”
正当黎云天要起身,眼皮之上的女人倒是不拘小节地落座他的身侧。
“你也够狼狈的,不去你心上人海尔曼小姐开的睡眠馆?至少还能洗漱下,睡得安稳些。” 居夜莺用肩膀轻撞了男人,带着一丝调皮。
黎云天无奈笑了笑,斜睨了对面那张天真又无辜的笑脸,片刻,他再次眯起了眼。那视线拉远到失焦,也不知要看些什么,缓了片刻,他才若无其事冒出一句:“今天,我暗恋的人和你暗恋的人,他们要去注册结婚,所以睡眠馆休馆。”
“哦… …” 这下,居夜莺的神色也暗了暗。
“同病相怜。” 身边人的反应反倒让黎云天有了一丝玩味的隐隐笑意。
“其实吧,也还好。” 然而下一秒,居夜莺反倒轻笑了一声,“我不就暗恋一个人,暗恋了二十年。甜的,苦的,都尝过,尝多了,慢慢滋味就淡了。”
她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灵动跳跃的语气中隐约透着些许惆怅。她单手支上了黎云天的肩膀,仰天又遐想了一阵。
是啊,二十年啊。
成年后,我那白皙的肤色就一直保持着小麦浅烧,浅褐发色染成了蓝黑色,只因那人喜欢。那个人,米其林三星厨师,工作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也因此,我竟然差点想不开,为了追随他,连学业都要弃了。
我竟然,暗恋了晏洋哥哥二十年。
居夜莺笑得越发苦涩,歪着的头枕在蜷缩而立的膝盖上。她闪着一双浑圆又深邃的眸子,义正言辞又强调了遍:“我真没事,倒是你这位暗恋失恋盟友,还好吧?”
“备胎就备胎,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哈哈,学长什么时候学会打趣了。告诉你,我连备胎都不如呢,你好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能滚来滚去的。我连滚都没有机会,算算看,我和晏洋哥哥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啊,我才是那个单相思的大冤种。”
“有你怎么说话的吗?不过也是,我至少没你那么执着。”
暗恋,是一个人的恋爱,可以很甜,甜过两人,也可以很苦,苦过离分。好像,真的死心的那一刻,也不会特别痛。
凉风习习,一群白鸽掠过天际,头顶的云层飘得快了些,好似只有他们二人是静止的。
半响,黎云天微挑眉眼,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故作镇定地理了理衬衣领子,瞥了眼手表,缓缓起了身,不一会儿,那件扬起的白大褂便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优雅伸出手,目光和煦如同穿透云层的微弱日光,洒在了居夜莺的身上。
“话说,我个值夜班的,暗无天日,找不到女朋友,暗恋上病人,还情有可原。可你这才貌双全的高材生,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