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夏利特医院的天台角落,黎云天找到了蜷缩着的居夜莺。
她依旧顶着一头凌乱蓬松的长发,只是那截当初她欢喜的雾霾蓝发色已然落至耳垂。女人的头顶上长出了原本浅褐色的秀发,带着微卷,有些毛躁,黎云天想为她捋一捋。
黎云天眉头紧蹙,凝望着眼底的女人。这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这样俯视居夜莺。这个女人就像一只流落街头的小野猫,孤零零的,无助又委屈地蹲在了墙角,像是没人要似的。
明明黎云天想要她,想得要死。
黎云天缓缓蹲下了身子,与居夜莺的目光对视。男人内心有太多的话,却只敢游离在唇齿之间,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却依旧说不出口。
夜莺,你可不可以换个人喜欢… …你可不可以… …喜欢我?
自黎云恒过世后,居夜莺再也没有灿烂笑过。
起先,她是自责,自责自己没能救活黎云恒,甚至埋怨当时的黎云天不愿意帮她,以至于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意的人死在了眼皮底下,无能为力,也无济于事。
后来,她很委屈,无奈接受了科室的警告处罚,原因是当天并未执勤,却意气用事,情绪失控,停留在了急救现场。
再后来,警告解除了,她却变得消沉低落。哪怕她依旧是夏利特医院炙手可热的轮岗研习生,最终,她却选择待在了实验室,从此默默无闻,也不求有闻。
这半年里,她哭过、怨过、悔恨过、甚至自暴自弃过,却没有真正向谁倾诉过。她将那些道不尽、理不清的情绪全都憋在了心里,只因她知道怪谁,怨谁都没有用。生命的戛然而止就是那么冷酷无情,死神说要带走一个人,势必是说到做到。
居夜莺与黎云天的目光交缠了一阵,不一会儿,就又移开了。
“李子非给你留了简讯,见你不回,她上班又抽不开身,担心你,所以找了我。”
黎云天轻叹一声,缓缓起身,说完便识相地离去了。
居夜莺的世界里,可能从此,都不需要一个长得那么像黎云恒的男人。看到我,她会想起曾经的无能为力,哪怕做着勇敢无畏的事,留下的却只有担惊受怕的忐忑。
我黎云天凭着这张皮囊,成了她心中一个永远的痛。那种痛不仅撕破了她引以为傲的清高,更是生生地叫她尝尽了生离死别。或许,哪一天,我远离了她,她会好得更快一些。
“黎医生今天怎么没来参加校友聚会啊?”
“他本来也没有要来啊。”
夜晚,居夜莺去了校友聚会。她百无聊赖地蜷在角落沙发,捣鼓着手中的玻璃杯。她看着杯中冰块一次次被五颜六色的液体淹没,好像怎么看也看不腻。
餐厅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只有当身侧谈话冒出了熟悉的字眼,居夜莺才会有意无意地竖起耳朵。
“也是,自从黎医生的弟弟去世后,他一直萎靡不振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来。”
“听说他们父母几年前就去世了,也没什么亲戚,弟弟这么一走,这世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哎,黎医生是工作狂,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啊,那也太可怜了。”
众人唏嘘不已。
这些有关黎云天的闲言碎语,居夜莺都知道。只是她从来没有细想过,原来在这世上,真正孤苦伶仃的人是黎云天啊。没有人,会比她的学长更难受。
居夜莺双手搁上桌,脸颊便枕了上去,她感到了一丝心疼。
“真希望黎医生能尽快好起来。葬礼那天,我落了东西,回头去找,竟然看到黎医生跪在墓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谁能想到平时如此优雅矜贵的人,竟会有这样歇斯底里的一面。”
居夜莺的眉头蹙了蹙,这样的黎云天,她也没看过。
一阵悠扬的乐声飘了进来,浑厚且低沉的男声唱着熟悉的法式旋律。
“莲,你学过法语,听过这首歌吗?叫什么名字?” 居夜莺有些微醺,但思绪却越发清晰起来。她轻碰了碰身旁金发女人的臂膀,弱弱问道。
“Fais-moi une place,留个位子给我。”
没错,是学长载我回家途中唱的那首歌。原来在法语语境下,那个词竟然是位置的意思,而不是什么地方。
居夜莺默默地想。
“在你未来的日子里,留个位子给我,别叫我一直活在过去的回忆。在你的心里,留个位子给我,好让我在你哭泣时,能拥抱你。” 那位名叫莲的金发女人悠然地合着旋律,用德语复述起歌词的意思。只是在乐声结尾处,她又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更多了一丝不屑:“这是一首关于暗恋的经典法语歌,只是,这歌词扭扭捏捏的,听着更像是苦恋,我不喜欢。”
居夜莺原本还打算继续问下去,身旁的那堆人却又开始聊起了黎云天。
“黎医生才没你们想得那么一蹶不振呢,我知道他申请了无国界医生项目。” 一位年轻的亚裔姑娘突然打破了众人唉声叹气的氛围,居夜莺依稀记得,那人应该也是NICU的夜间值班医生。
“啊?那不是要跑到落后国家,甚至是有武装冲突的动荡地区?”
他要离开这里。
居夜莺猛然直起了身,微醺叫她稍显木讷,一阵晕眩随之而来。
“我是听说,他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了。” 亚裔姑娘认真回忆道。
“那么快,也难怪,他上周就开始请长假了。他要去哪里,你知道吗?”
“上次听他说,好像是加萨。” 亚裔姑娘继续道。
“那里不是在空袭吗?耶路撒冷地区归属权原本就是巴以极具争议的敏感议题,这武装冲突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听说这次以色列连医院都炸啊。虽然无国界医生是中立组织,但身处动荡地区,也不能完全保证安全、不被波及。黎医生不要命啦!”
那位亚裔姑娘灌了一大口啤酒,颇为无奈道:“我们都劝过,可没人拦得住他,他是铁了心要走的。”
“夜莺,这里你和黎医生最熟,你怎么没劝住他?” 一声突如其来的质问正中居夜莺的脑门。她愣了愣,竟也无言以对。
什么熟不熟的,她压根什么都不知道。黎云天这个混蛋瞒我瞒得紧,什么都瞒着我。
整杯烈酒下肚,居夜莺踉跄站了起来。她手一挑,拎起了背包,掏出一张100欧,啪的一声扣在了桌上。紧接着,她步履蹒跚,朝着餐厅大门走去,只是没走几步,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漏穿了一只高跟鞋。她尴尬嬉笑一声,便再次折回了桌角边,她提了腿撩出了鞋,最后弯腰狼狈穿上。
“夜莺,走了?你还好吧?要不要送你?”
“我好得很,清醒着呢。你们别拦我,我这就去把他拦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