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么说,单先生还是规规矩矩收好了摄影机。两个大男人以不服气的眼神与对方幼稚地较量了一阵,便被远方一阵轰鸣声打断,他们不禁都抬起了头。
奇怪,是战斗机的声音。不是有停火协议了,怎么还会有战机巡逻?
霆霄支手胸前,双眼微眯,直到他看清战机渐渐向这里逼近。当第一架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当第一枚炮弹从天际被无情抛落,男人这才意识到了危险,猛然咆哮道:
“黎医生!危险!快逃!”
陡然一声巨大的爆破声在空中掀起了飓风,将黎云天与居夜莺吹了起来,很快,他们随着溅洒的泥石又被另一股冲击波推向了别处,最终狠狠摔进了松软的土堆中。
一瞬间,戈蓝公园面目全非。
山顶被无情的炮弹炸出了一个焦黑的大洞,那里面淌着无数凋零的海葵花瓣,它们正声嘶力竭地哭泣哀嚎。
这时,又一抹强烈的日光洒落,好似天际也被炸出了一个洞。战机在上方呼啸盘旋,迎着日光,又投下了一连串金刚炮弹——这些折射着闪亮光泽的炮弹像极了肆意飞洒的粉笔头,看似小小的,却是在坠地后掀起了惊涛骇浪。顷刻间,滚滚浓烟席卷而来,又将头顶那耀眼的天坑给盖了回去,再一次遮天蔽日。
趁着袭击间隙,黎云天在乱石堆中找到了不省人事的居夜莺,又在下一波炮弹坠下时,毫不犹豫护在了她的身上。结实的臂膀微微含着,死死拢住身下这颗小小的脑袋。直到背脊刺满碎石,黎云天吃痛地嗯了一声,他的脖颈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俯下,额头便抵上了土壤。
“咳咳咳——”
居夜莺被刺鼻难闻的烟熏火药味呛醒,恍惚间,一侧脸便对上了黎云天耷拉的脑袋。居夜莺看着男人紧咬着唇瓣,隐忍难耐,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学长!”
焦灼的呼喊声很快被淹没在轰鸣的炮弹声中,黎云天不知是感觉到了,还是听到了,他微微睁开了眼。一抹浅笑在他的嘴角一闪而过,伴着虚弱无力的气息,轻轻念了声:“有受伤吗?”
居夜莺并没听清黎云天说了什么,她望着男人的侧颜,泪水便止不住地涌了出来。直到那张血迹斑驳的脸搅得居夜莺彻底失去了理智,她便再也顾不上自己,疯一般地撑起身子,想要覆在男人的身上。
“夜莺,别,听话,我没事。” 黎云天屏息凝神,贴得居夜莺更紧了些。他在烟雾中又呛了几声,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趁着下一波袭击间隙,我们沿着前面的缓坡滑下去,那里有个小池塘。”
砰——
一声巨响不期而至,他们前方土石又一次绽开了花。随着塌方,黎云天和居夜莺瞬间坠了下去。
男人紧裹着女人,任由早已遍体鳞伤的身躯一次次被溅落的土壤埋没。他们在藤条的纠缠磕碰中滑落,又经受着无数次石壁的碰撞,天昏地暗中,他们终于随着七零八落的碎石土壤,砸在了早已崎岖不平的街道上。
只是,这并不是一个安全的着陆点。
这是一条狭长的后巷,四周危楼高柱,都是房屋残骸!
“学长,我走不了了,我左侧膝盖疼得动不了了。” 居夜莺眉间紧蹙,泪眼婆挲透着叫人疼惜的委屈,然而,她那双泥泞斑驳的手却是一个劲地、固执地将黎云天向外推——她不想连累他。
下一刻,女人就被男人打横,抱在了心口。一个灼热粘稠的吻紧随其后,滚烫地落在了女人的额间,它还伴着男人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铿锵有力的字句,仿佛能穿透枪林弹雨:“池塘就在不远处,我带你过去。”
黎云天伤痕累累,却冷静得可怕。
狂轰滥炸中,男人抱着女人艰难前行,然而,一眼望去,狭长又朦胧的视野里却不见任何避难处。黎云天的额间源源不断渗出液体,是汗,还是血,他早已顾不上。直到视野逐渐被血猩染红,他才感到一阵目眩,步伐也跟着顿住了。
鲜血顺着黎云天的脸颊淌下,滑落至居夜莺攀附在他胸前的臂膀。那血液就如同一颗猩红色泽的宝石,它从天而降,镶嵌进泥泞不堪的土壤中。它还没来得及绽放光芒,在下一秒便似泉涌一般,在那里滴水穿石,凝成了血泊。
居夜莺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绝望感再次袭来,就如同此时此刻,她再一次跪坐在诊疗室的地板上,又一次倒在枪林弹雨下那条血流成河的街道中。她目睹了流逝的猩红带走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甚至还能感觉到缕缕流淌的血液即使将要凝结,也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来嘲笑她的无能为力。
是啊,她徒有一双手,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刻,她明明想要放弃自己,却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会允许。
如果我不逞强来加萨,那该有多好。
如果我不逞强去找米娅,那该有多好。
如果我能对约瑟夫视而不见… …
如果那时我乖乖回家… ..
这样,我爱的人是不是都可以过得更好一些。
“呜呜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居夜莺含糊地喊着,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伸手抹去黎云天眼眸上的血迹,却任泪水泛滥在自己的脸颊。她恨透了自己,因为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轰隆一声,一根水泥柱拦路倒下,截断了他们的去路。那一潭近在咫尺的池水瞬间像是被阻隔到了另一个世界,它变得遥不可及。
“学长,放我下来,你可以爬过去的。” 居夜莺挣脱了黎云天负伤的臂膀,跌落在地上。她仰望眼前高耸屹立却又遍体鳞伤的男人——那厚实的胸膛急促起伏着,那精疲力竭的神态几乎是到了极限。
鲜血混着泥泞,他的学长明明一身白衫,现在却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是干净的。
“学长,别管我,我去找黄金三角的位置避难,我相信你会带人回来救我的,所以,你也要相信,相信我一定会活着,等你回来。”
夜莺啊,钢筋水泥柱都倒了,这里根本就没有黄金三角的避难位置。
黎云天轻轻摇了摇头,他毫不犹豫再次俯身想要抱起女人,不料此刻,上方又一根水泥柱,倒了过来。
啊——
居夜莺猛地推开了黎云天,然而,她来不及挪动的左侧膝盖连带小腿被压在了水泥柱下。
“夜莺!” 黎云天上前,俯身护住女人,然而,下一刻,一块炸垮的板墙重重砸在了男人的后脑,最后压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刻,他们都走不了了。
烈焰烘熏下,他们凝望着彼此,没有语言,只是浅浅笑着。光线昏暗到仿佛令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失控的夜晚,那个晚上,他们不顾一切吻在了一起,缠在了一起,如同时间再也不会流逝,就像现在这样,任凭天际止不住的轰鸣叫嚣,任凭火烛在四周燃烧绽放,而在这个狭长的空间里,他们却只剩彼此。
在又一波轰炸下,斜跨在头顶上方的梁柱松动了几下,他们不约而同向上看了看,笑得释然。
“夜莺,疼吗?”
“不疼。” 女人笑着摇头。
“答应我,不要放弃,要活下去。” 黎云天那张落满尘埃,淌满猩红的脸颊却露出了一尘不染的浅笑。他的眸子依旧闪亮,灰白色的睫毛轻颤,忽阖忽启。他死死将居夜莺拢在了心口,在她的发丝上落下一个吻。他屏息凝神,用嘶哑低沉的音色编织成一个最为真挚坚毅的故事,最后,娓娓道来,说进了女人的心里:
“夜莺,我们要一起回柏林,答应我,回柏林,我们要在一起。”
“好,我答应你。”
曾经,居夜莺幻想过无数次,幻想着有一天,她可以就这样肆无忌惮轻抚一个人的脸颊。她凝望着他,对他浅浅而笑,他们轻声细语,厮磨耳语。
那时的天,是晴空万里,偶有微风拂晓而过,那时,她一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是啊,她幸福吗?
在这满目苍夷的世界里,一双鲜血淋漓的手触碰着污浊不堪的血与尘土。深幽的眸光凝视着彼此,在那里,漫天星辰陨落,尘土倾洒又扬起,在这浑浊的窒息中,他们一同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暮色里。
轰隆——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