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天与居夜莺不约而同望向门外,见一中年男士,套着一件黯沉褪色的墨绿色夹克衫,踉跄徘徊于门口。
“请问黎医生在吗?”
“我是。” 黎云天起身,微微颔首。
“医生,您好。我… …我昨天来找过您… …您不在,所以… …所以我给这里的护士递了纸条,也留了病例。”
居夜莺眉头蹙了蹙,自觉退到了一边。她与黎云天一个对视,心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您是帕卓先生吧?请坐。”
黎云天面露和善,不见笑意也不见哀伤。他缓缓踱步至办公桌的另一侧,姿态优雅地拉出了座椅。只是,帕卓似乎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他踌躇片刻后,却默默摇了摇头。他含胸驼背立在原地,那卑微绝望的姿态仿佛下一刻就要伏地跪拜。
“您的姐姐现在感觉怎么样?她住哪?” 见帕卓迟疑不语,黎云天先开口了。
“她… …她还留在老家嘎贡村,没有医院肯收她,她… …她很痛。”
“这类病痛是可以靠止痛剂缓解的,我会给你开一些,不用钱,这样您的姐姐会舒服些。”
不用钱?学长刚还说医疗慈善金不能抵扣,难道他是要自掏腰包?
“医生,他们都说我姐没救了… …您可以救他的,对不对?都说发达国家医疗也发达,您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也不知帕卓是没有意会到黎云天字面之下的意思,还是有意选择充耳不闻,他并没有正面回应黎云天的话。他青筋微突的额间渗着薄汗,眼眸泛出了猩红,那一声又一声的祈求在嘶哑的啜泣与哽咽声中越发犀利。渐渐地,他像是失了理智,反复叨念起同一个问题。他既不听人解释,也不愿自我冷静,好似要把自己禁锢在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中,不愿接受现实。
不远处,康巴与桑吉像是嗅到了些许不寻常,纷纷停下了手中的事。紧接着,在场所有人,不论是否听得懂中文,也都望了过来。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只剩帕卓焦躁不安的细细碎语,伴着那台老旧空调机呼呼吹出的冷气,满是生命的无奈与凉薄。
“帕卓先生,我们很遗憾,但我们会竭尽所能,尽可能地减轻您姐姐的痛苦。” 一阵清冷又和煦的低吟响起,黎云天上前一步,握住了帕卓的手。
“我姐姐真的没救了,对吗?”
“很抱歉,以现在的医疗水平… …” 黎云天轻轻摇了摇头, “我相信,您之前遇到的医生,他们也都尽力了。”
这是多么锥心刺骨的话啊。
那一刻,帕卓闭上了眼,泪水溢出了眼眶,掉了下来。一只粗糙的手掌覆上黧黑的脸颊,颤颤地将它们抹去,不一会儿,泪水又掉了出来,又再次被抹去。一次又一次,男人无声落着泪,又无声地将它们抹去,直到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痛苦哀嚎了起来。
黎云天没有再继续说话,他站在那里,静静陪着帕卓,陪着他熬过这个“不得不面对生死、说服自己接受”的残忍过程。这段旅途,他曾经也走过,可能痛过,可能也哭过,黎云天虽然不记得了,但是这一刻,当他静静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仿佛就看到了那段他再也记不起的悲恸。
恍惚间,一只玻璃杯砸向地面,紧接着,帕卓一个大动静,又碰倒了办公桌上的文档杂物。
居夜莺离黎云天最近,也顾不得男人会有什么反应。她头脑一热,冲上前,一心想要制止帕卓的过激行为。
这时,一只铝制热水瓶在帕卓高举的手掌中摇摇欲坠,在推搡间,瓶塞噗的一声蹦了出来,下一秒,滚烫的热水便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倾洒而出。居夜莺猛然转头,下意识抬了右手,挡在了黎云天的前面。
“学长,小心!”
热水如一道被烈火炙烤过的长鞭,甩在了居夜莺的右小臂上。那挽起的衬衣袖口之下,白皙肌肤瞬间被烙出一道红印。居夜莺嘶哑一声,黎云天终于回过了神。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急,在短暂的停摆后又突然急速地运转起来。一阵喧嚣围堵,居夜莺被黎云天抽离了人群。黎云天顺手打开一瓶矿泉水,朝着女人的右臂倒去。一时间,居夜莺的右臂突感一阵冰凉,是一汪清水顺流而下,令她心口一颤。
很快,一瓶矿泉水用尽。黎云天便拽着居夜莺去到另一间诊疗室。男人落步消毒槽边,不慌不忙打开水龙头,将女人的手臂伸了过去。
水流声潺潺,无人说话,黎云天眉头紧蹙,满脸自责。
居夜莺一手被黎云天抓住,滞在冰水之中,另一只手抵在了黎云天的胸膛,更像是在无声反抗那人的霸道。那张快要贴上黎云天臂膀的脸颊更是滚烫至极,仿佛刚才被热水浇透的是那里一般。
“学长,我没事。” 见气氛略显诡异,居夜莺尴尬一笑,弱弱说道。
黎云天沉着眸色,唇瓣抿起又松开。他凝望着居夜莺,却是欲言又止。
居夜莺辨不清黎云天的情绪,但看上去男人似乎并没有要感激自己的意思。相反,漆黑的眸底中带着一股苛责,好似自己方才的见义勇为是一种自不量力的莽撞。
“学长,我真没事。下次,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
只是,居夜莺话音未落,两瓣翘唇却是直接被黎云天堵上。她挥动起手臂想要挣脱,反倒激得男人将她钳得更紧。一声低沉嘶哑的“别动” 伴着灼热的气息飘出,之后,女人的嘴又被堵得死死的。
怎么可以这样,还让不让人好好说话了。
“没有下次了。” 许久,黎云天才放开了居夜莺。他关上水龙头,又细瞧了瞧居夜莺的手臂,轻念一声:“等我下,我去找药膏。”
“我不疼,水又不烫。” 居夜莺一把抓住男人的衣袖,只是当男人回望自己时,她的脸又烫了起来。她眸光闪烁,一时间也不知道要继续说什么,最后硬是憋出一句:“你怎么可以随便就亲上来了。”
黎云天微怔,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难道恋人之间,情难自控地想要亲吻,是不可以的?难道昨夜那般亲密,还不能算是恋人?
“夜莺,我们… …”
“我们怎么啦?”
居夜莺脱口而出一个问题,脸上全然一副“我们没怎么啊”的渣女表情。不是她装傻,也不是她摆姿态,只是前几个月那些挡在她与黎云天之间的心结,如今好像在男人看来却不算什么。该喜欢的还是继续喜欢,该来的也没有调转方向,一时间,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喜悦,惶恐,忐忑,这些复杂难辨的情绪纠缠在居夜莺的心头,竟然让她无法在当下心安理得。
“那昨晚?”
“啊?昨晚啊… …昨晚是意外,是意外。” 一提到昨晚,居夜莺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一只傻里傻气的啄木鸟对着一张俊脸狂轰滥炸的画面。为什么她明明喝醉了,却不断片,非要记得这些画面。“学长,对不起,我喝醉了,随便玩玩的,那只是一个游戏。”
“游戏?玩玩?”
黎云天倒也没生气,只是嗤笑了一声,轻摇着头。他转身从柜子里取了药膏,拉着居夜莺坐到一边,垂眸自顾自给她上起了药,抹着抹着,没一会儿,自己又笑了起来。
学长,是傻了?
“学长,你不要生气。” 冰凉的药膏触上肌肤,居夜莺不禁打了寒颤,她的语气更是发颤。
“生气?没有,我挺高兴的。”
“啊?”
黎云天没再说话,他抹完伤处,收拾好一切,抬眸瞥了眼促狭又不解的居夜莺,这才又飘出一句:“做人要知足。有些人,以前玩都不和我玩。”
居夜莺的脸,连带耳根,刷的一下,又红透了。
“夜莺,你还记得… …你昨晚亲了我几次吗?”
黎云天说得不紧不慢,云淡风轻的,却叫居夜莺瞪大了双眸,不禁侧头疑惑地啊了一声。这句轻佻戏谑的话从一脸严肃的黎云天口中吐出,竟然有一种“教授在一本正经发问学生”的错觉。
“我… …我不知道。” 居夜莺竟然还真乖乖地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