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站到他身旁。
风宿恒抹了抹脸上的水,在冰冷的雨夜,心间忽然开出从所未有的花来,问:“怎么来了?”
栖真叹息一声:“奇怪,为何一到罚跪就要暴雨?天下话本都这个路数?”
“不是为了引出另一个吗?”
“所以我能不来吗?”
风宿恒嘴角控制不住地勾起。
栖真在他身边蹲下,举着伞,伞檐低垂,把飘进来的风雨阻挡在外。
风宿恒接过伞柄,罩住两人:“既然来,为何不多带一把?”
栖真有点不好意思:“没经验,没想周到,拿着一把就出来了。”
风宿恒莞尔:“没关系,伞大。”
栖真瞧瞧头顶,把他手推正:“别斜,否则我来做什么呢?”
风宿恒道:“我早湿透了。”
栖真看了看自己裙摆,就着这么大的雨势一路过来,她其实也湿透了,但开玩笑道:“因为湿透了,所以淋一夜也没关系?”
有雨水从风宿恒的发上蜿蜒而下,落入他眸中,他眸色深浓,忽然笑了,“有没有关系,取决于我吗?”
栖真索性左肘撑着膝盖,托着侧颊看他,“师父今日受苦,兰珍总要为师母着想一二,以后被她知道我连伞都没送一把,不怨我吗?”
风宿恒苦笑转首,看向祖坛上深刻的牌位,声音萧索:“真是好徒弟!”
他转头之际,错过栖真眼中一闪而逝的情绪,她也随之看向石刻牌位。
漆黑雨夜里,上面的字根本看不清,只那轮廓让人感觉雄壮森严、鬼影憧憧,怪吓人的。
栖真问:“陛下罚您跪多久?”
风宿恒揶揄:“跪到地老天荒!”
栖真………
风宿恒追问一句:“徒弟陪不陪?”
栖真抬头想了一下,夸张地叹气:“师父自己保重!”
风宿恒狠狠瞪她,两人视线一对,不约而同笑起来。风宿恒无奈摇头,“没良心!”
凄凄冷雨,森森宫闱,唯有伞下聚拢一缕暖意,因靠得近,体温传来,到不觉得冷了。
此处没有灯火,但风宿恒仍能看清面前人的一颦一笑。他自己却渐渐收笑,听一会儿大雨落在伞面上的声音,终是启口道:“今日护神大殿上到底怎么回事,能给我一句实话吗?”
栖真凝视地面澎湃的朵朵雨花,几不可察地叹气。无论她如何在太子殿打马虎眼,都不过时间问题,他早晚要一个答案。
“殿下!”栖真垂死挣扎:“您既然提‘实话’二字,便是认定兰珍撒谎,那要我怎么说呢?”
风宿恒道:“你就说实话!”
“好。”栖真垂眸:“实话就是,以前我不信命,经历多了才发觉,天意弄人!”
风宿恒等了半天,见她无意再言,用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把他打发了,不由气结:“你以前信什么命?经历什么事?如今又怎么天意弄人?”
真相在舌尖上滚,栖真吞钉子一样咽下,闷声道:“殿下说事缓则圆,这些问题兰珍会解决。”
她说她解决?那就是变相承认她有事,就是在承认这些事和她有关!风宿恒道:“不管怎么解决,先说说,你到底惹了什么事?”
话像如来佛祖的五行山,压得她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风宿恒侧目,都觉得身边埋下去的脑袋满满冒着纠结。他知该坚决问清,却颓然心软,退一步道:“我就问一句,你可知为何今日炼魂鼎判我为凡心生父?别跟我说鼎坏了!”
栖真摇头:“不知。”
这个,她真不知!
风宿恒悄然紧张,追问:“那你到底是不是凡心生母?”
栖真耍赖:“殿下,你说就问一句。”
这次风宿恒不想开玩笑,扒开所有的皮,他真正想问的也就这一句。
他嗓子发紧:“回答!”
他越执着讨要答案,栖真越是退缩。即将天各一方,还不许她替沈兰珍留个好印象?栖真切一声道:“殿下真觉得兰珍能在没来葵水前生孩子?”
风宿恒一噎,心头一松,哂笑起来,蓦然觉出自己混账,不得已在众人面前扯的慌,最后他怎么自己都当真了?一本正经去问个未出阁的姑娘是否生过孩子,实在是……
风宿恒难得脸热,清了清嗓,郑重道:“对不住!是我失言。”
他见沈兰珍对着雨幕不吭声,以为她是因为他没分寸的一问羞恼,便软了声音,“是师父乱说话,别生气!”
栖真硬生生瞪着面前的雨夜,忍到极限,骤然道一句:“对不起!”
从伞下钻出,不顾身后人叫唤,她快步跑下台阶,冒雨离去。
…………
作天作地下了一晚的雨,隔日午后才放晴。嘉和帝将仪仗留在坛下,自己拾阶而上,走到太子面前。
风宿恒坐在最高的台阶上,盯着手中红伞发呆,不知坐了多久,团着一身湿透的狼狈。
嘉和帝沉声:“让你跪,你还自己找舒坦?”
风宿恒惊醒,顺台阶上的龙靴看去,哑着嗓叫了一声:“父皇。”
嘉和帝斥道:“这颓废样子!”
风宿恒顺了下湿发:“父皇要罚,我还能光鲜亮丽地在您面前晃?”
嘉和帝想狠狠扇他,念在先帝都在祖坛上看着呢,才放过道:“跪了一晚,知道错哪里?”
风宿恒道:“昨日我一入晨阳殿不就在认错?是父皇盛怒下听不进,总觉得儿子说什么都是诡辩。”
昨日嘉和帝一听他承认和沈兰珍年少生子的荒唐事,怒到无以复加,要传人唤沈兰珍过来斥责,被风宿恒当众拦下——他居然连皇帝口谕都敢拦——在殿上大开大合,信誓旦旦,只说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当初是他年少荒淫,铸下大错,如今对那沈兰珍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断不肯让她来晨阳殿,当着九卿的面生受这份羞辱。
一番话把旁听的九卿说的面色如土。
嘉和帝无语问天:“我大容怎会出你这么个孽障!”
风宿恒平平道:“父皇还要怎么罚,一并说了吧。兰珍那边别去扰她,原本就错不在她!”
嘉和帝避开台阶上的积水,和他并排,俯瞰远处一眼望不到头的宫殿群,缓下情绪道:“事已至此,罚不罚的又有什么用!大容皇室向来遵循祖制,即使贵为帝王也不过一夫一妻。正因为此,娶妻一事便须慎之又慎。自开国来,哪任皇后不是明媒正娶,上皇崖塔入了忠诚契,才戴上皇后凤冠。帝后成婚必相携一生,否则就是要命的事。若帝后感情不睦,一辈子也差不多毁完,这道理你可明白?”
风宿恒额首。
嘉和帝道:“沈氏也是九部相,堪当太子妃,可未婚先孕到底是丑事。忠诚契都没入,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说你到底干的什么混账事?”
风宿恒侧眸,看向身边高大的中年男人,“父皇自听闻,为何一点不疑真假?不怕那孩子不是我的?”
嘉和帝一掌刮他肩上,冷笑道:“你把上古神器当什么?人会撒谎,炼魂鼎验出来的,断无出错可能!”
风宿恒垂眼盯着红伞,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低喃:“行吧!”
嘉和帝奇道:“难道你并不确定孩子是你的?”
“父皇!”风宿恒呵一声:“您有多确定我是您生的,我就有多确定他是我生的!”
嘉和帝呸他:“混账东西!”
见风宿恒又无精打采、疲倦已极的样子,再想扇他也下不去手,恨铁不成钢道:“昨日你在晨阳殿这般护她,父皇也不是不明白,可要答应你们婚事,却是不够的。”
风宿恒至始至终没在嘉和帝面前提婚事,但也好奇,“如何才够?”
嘉和帝问:“你爱她至深,但沈兰珍爱你吗?”
沈兰珍爱他吗?
风宿恒抚着手中红伞,伞面经雨洗涤红到至纯。
昨日入手时,柄上分明存着她的温度,凄凄雨夜中唯一的温度!
嘉和帝也看向红伞,“今日之前寡人不知,现下倒有答案。你跪在这里淋雨受罚,她能来,便是心上有你。嗯,不用顾忌神宫和九卿,尽快大婚吧。等你们尘埃落定,流言蜚语便成风流韵事。再过几十年回首,这点破事不过笑谈罢了。”
顺了儿子的意,他该满意!嘉和帝步下台阶,又转睛回身,对风宿恒愤恨一脚,“王八蛋!让我皇孙从小流落在外,可怜我都没抱过!成了婚赶紧再生一个,否则饶不了你!”
这脚没留情,踢得风宿恒捂胸弯腰,痛呼道:“父皇,也呸狠了!”
嘉和帝出完恶气才觉爽利,“滚回去睡一觉,明日晨阳殿私宴,把你女人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