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数名盗众怕得狠了,想要急于脱离险境,心神大乱之下再也沉不住气,他们不管山体震动愈来愈烈,便莽莽撞撞地举起蜈蚣挂山梯纵身跃向瓶肩一侧的峭壁。满以为可以直接用竹梯挂在山壁上,不料这时山间发出天崩地摧的隆隆巨响,山体的裂缝猛然问扩大了数丈,那几名当先逃窜的盗伙身在半空,原本掐算准的距离再难触及,蜈蚣挂山梯落了一空,在众人的齐声惊呼中坠人了裂缝深处。
这几人倒也命大,掉下去的时候手中依然抓着竹梯不放,几架蜈蚣挂山梯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竹网,卡在了两侧古壁的狭窄之处。可不等他们来得及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上空轰隆隆落下数十块从山体上碎裂下来的岩石,竹梯上的几个盗伙哪里有处藏身,都被砸了个“万朵桃花开”,大大小小的岩石落将下来,撞击在绝壁上发出轰隆隆的沉重回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哀嚎,一同落进了最深处的积水里,传来一阵扑咚咚咚的杂乱响声。
这时剩余的群盗都紧贴在瓶口侧的峭壁上,身体和山体都颤成了一处,一块块岩石古树黑糊糊地夹着劲风从面前落下。山体上那些松动的岩石全掉了下来,避得开一块也避不开这阵接连不断的落石,不断有盗伙被乱石砸落,掉下去死于非命。事到如今,众人也只好听天由命了,砸死了那是该着死在此地,侥幸砸不死的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的。
只听山体的岩层深处,如裂帛般响作了一片,金韫娴忽觉药壁倾斜加剧,原本乱云汹涌雾气环绕的山隙,裂痕是越来越大。她觉得眼前一花,似是阳光夺目,山缝里的草木尽皆暴露无遗,原来裂缝扩大后,外边的天光都已照了进来。
瓶山这一瞬间真是摇晃得日月如覆,星河似坠,众人眼前是一片天旋地转,手足都已惊得麻了。陈玉楼带着二人在岩壁上左躲右闪,眼见瓶口这块千万钧的巨岩缓缓倒向外侧,半空里坠下来的碎石顿时减少,当即叫道:“要走就趁现在了!”说着一把揽过金韫娴,缚过藤蔓,飞身一跃,急速往对面荡去。
鹧鸪哨也抓住自己那根钻天索,紧跟在后。
山阴下有军阀头子罗老歪率领部队搬运宝货,千百号人的队伍都聚集在山底,那片区域地形崎岖,他们就算发觉到头顶的山体崩塌了,也绝难在一时三刻之内逃个干净。瓶口这块千万钧的巨岩砸落下去,声势凌厉已极,连参天的古树都被压为了齑粉,料来山下的绝大部分人都已死于非命了。
三人手持藤蔓身悬半空,听得陈玉楼所言,金韫娴低头向下看了看,虽然自己逃得了性命,却也是心下惨然一片,想不到一瞬间竟然死了这么多人。眼尖瓶山要塌,众人难以在峭壁边缘再做耽搁,陈玉楼急忙让金韫娴攀在他背后捉牢了,随后展开轻功,足间轻点,如壁虎游墙一般贴在百仞绝壁爬行而上。
金韫娴恐高,实在不敢往下再看,干脆闭上了眼睛,只觉耳畔呼呼风响,凌空涉虚,云生足底,似乎是乱云迷雾——阵阵从身边掠过,上升得却甚是平稳。自问平生遭遇,从未有如此之奇险,又不禁佩服陈玉楼的身手和胆量。
三人攀着峭壁而上,快到丹宫后殿的缺口时,便有卸岭盗众以蜈蚣挂山梯接应。
陈玉楼身为“卸岭魁首”,惦记着山下弟兄的伤亡状况,急匆匆掉头出了瓶山,到山阴处一看,果然是死伤惨重,被巨石砸成肉饼的不计其数。那瓶口巨岩掉下来顺坡滚到了一片密林中,离山阴处已经远了。地面被砸出的大坑里,树木山石,以及人肉人血,还有驴马牲口都混为一片狼藉。侥幸没死的个个面如死灰,神色一片呆滞,抽一个耳光过去也毫无反应。
见陈玉楼等人归来,那侥幸未死的罗老歪带着杨副官连步履蹒跚地迎上来,“奶奶的,您还活着啊!”说着也不顾陈玉楼神情恍惚,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拍在陈玉楼肩上,连哭带笑道,“好啊!多块小格格提醒的早,我们提前叫人把宝贝都运出来了,不然咱们这回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啊!”
看着满地的残肢血肉和成箱的金银,陈玉楼眼中没有一丝喜悦。
一行人回到攒馆,金韫娴不待休息就披上白大褂与约翰一并救死扶伤。
在等待他们回来的关口,约翰也没有闲着。他通过英国大使馆的人脉向攒馆运送了很多西医手术器具,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直至深夜,那边花蚂拐面色为难地上前道:“小格格,还是烦请您去看看我们总把头吧……”
金韫娴走进厢房,见陈玉楼只是一袭单衣神情木然地坐在床上,似对于她的到来恍若未闻。
她走上前,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询问,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开口,“满满……”
“在的。”
她在茶几旁坐下来,两个人对望着。即便刚经历过死里逃生,她依旧是恬淡的表情。
“我成功了,但我也失败了。”他苦笑,“真乃天亡我也!苦心经营多年的局面,似乎都跟随瓶山一起崩裂了。湘阴乃是卸岭群盗的老巢,此事后果之严重,已难估量,而且三盗瓶山,死伤折损的弟兄是一次多过一次,常胜山舵把子威信扫地,要不再盗得十几座大墓,这场子是找不回来了……”
她的脸上悲喜难辨,“陈总把头神鉴盖世,这回虽是栽了个大跟头,但好在根基不曾动摇,将来必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东山再起?”他很平静的转头看她,“满满觉得,以如今的时局,我还有这个机会吗?”
金韫娴抿唇不语。
她是绝顶机灵的人物,又打小生于禁中,看惯了权势更迭的她自是明白陈玉楼眼前的处境。此次三进瓶山,卸岭伤亡惨重,为今之计,只有亡羊补牢。而绿林道上做事,自古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且绝难回头。
“满满?”见她失神,陈玉楼再次唤她,“你在想什么?”
金韫娴起身叹了口气,走上前,伸手抚过他的面颊,“金堂,你有没有想过别的出路?”见陈玉楼不说话,金韫娴急了,“金堂,如今各地都在闹革命,民主共和已是大势所趋。我们真的不能再这样子了,如果愿意,我可以找我三哥,他在南京国民政府担任高官,背后又有美国人撑腰……他一定可以……”
“满满,你是知道我的。”陈玉楼打断了她的话,“我陈玉楼打小就喜爱争强好胜,从不肯居于人下。”
“可是……”
“满满,你相信我吗?”
“我……”
话未说完,就见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衣角踹开,一群全副武装手持长枪的蓝衣胃病冲了进来。金韫娴转身,面对着数个黑洞洞的枪口,神色淡然。
心中暗笑,这该来的果真是来了。
那群士兵本是来逮卸岭魁首,未曾想这屋里还有这样一个貌美惊人的少女。
二人被枪口抵着出了屋,对上五花大绑的罗老歪,金韫娴略一点头。罗老歪当即会意,冲着高台上的人就破口大骂,“马振邦,王八蛋!是老子大意了,着了你的道,要杀要剐,痛快点!”
高台上的男人却不屑地笑了,“你早晚是个死,着什么急啊?再说了,杀你这么个臭虫,还用我亲自动手啊!”说着,大手一挥便有早已叛变的杨副官上前对罗老歪一阵羞辱打骂。
金韫娴神情默然地低着头,直到那马师长手持皮鞭走到她面前,她这才抬起头。
那边被迫跪在地上的陈玉楼、鹧鸪哨二人见此情形,顿时慌忙起来,拼命挣扎,却被身后的士兵拿枪逼住。
马振邦在看到眼前的少女时,立马就定住了,一动不动。他方才也听手下说抓着的这少女极美貌,只是从未想到会没到这等地步。无视她身边的拼命挣扎,那马振邦伸手抬起那少女的下巴,顿时喜上眉梢。只见这少女身着一袭素色洋装,长发及腰,半垂的袒领外露出雪一般洁白的脖颈,眉眼间似慵懒,似孤傲,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股别样的风情。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邪笑,“都说‘南瑛北韫’,在这美人面前,那两位当世绝色也要相形见绌了!”
“马振邦!你敢动她,我陈玉楼与你势不两立——”
被五花大绑的陈总把头目眦尽裂,拼命挣扎,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却被几名士兵竭力压住。鹧鸪哨也是又急又气,可形式比人强,面对几十杆黑洞洞的枪口,他也无能为力。
马振邦轻蔑地看了众人一眼,“陈总把头,我劝您还是识时务为好。这小美人现在可是落在我手里了,这深山的夜里,天寒地冻的,我可舍不得让她冻着。你放心,待会儿我就送她回房里,定会好好的……”说着,就用那蒲扇般的大手去摸女孩如珠似玉的脸。
金韫娴头一撇,强忍住恶心,柔声缓缓地开口道:“马师长,北平醇亲王府一别,你的军械装备还够用吗? ”
马振邦募地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伸出的那只手仿佛被沸水烫过一般,一下子缩了回去。
杨副官侧身对他耳语几句,马振邦顿时惊诧万分。
罗老歪见机大骂,“小杨子?万万没想到,你这么个万恩负义的狗东西,格格对你可不薄,你都忘了吗!”
杨副官看他的眼神有些躲闪。
马振邦不理会罗老歪,满脸堆笑地将金韫娴扶起身,“哎呀,满满你都长这么大了,叔叔我都认不出你了!上次向令兄购买军械,还是多亏了你美言……”
说着就用手中的小神锋将女孩手腕上的麻绳一下割开。见她一双素白的玉腕被勒出一道道青紫色淤痕,顿时做出心疼万分的表情,回身指着那一众手下骂道:“他奶奶的,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干的,居然把金枝玉叶的小格格绑成这样!”
一士兵赶紧走上前,马振邦举手给了他一耳光,回过头继续笑容满面,“满满,手下人不懂事,叔叔给你解气了哈……”
其实,谈起马振邦此人,那也是说来话长。
原是五年前,当时刚就任国民军驻滇南师长的马振邦为购买军械,便来到北平跑门路。经过层层引荐,才搭上准醇亲王府这条线。彼时的醇亲王府,虽是前朝遗老,却也是新朝权贵,富可敌国不说,手中的药厂、军工库更是规模庞大。
彼时金韫娴刚从不列颠留学归来,二人凑巧于王府花厅见过一面。
本着救亡图存的心,金韫娴当时还极力劝说三哥溥任,这才达成了那笔数额庞大的军火交易,更间接促成了马振邦有了可以完全脱离国民政府掌控,称霸滇南一隅,成为“草头天子”的实力。
陈玉楼等人不料金韫娴竟然认识这滇南的师长,虽有些意外,但见她暂时没有了危险,都吁了一口气。
马振邦听了杨副官地话,这才明白金韫娴为何会跟着这群响马军阀在深山中盗墓。想到她是为了保护那些古董不受外敌侵扰,自愿下嫁给卸岭魁首陈玉楼,马振邦当即心思一转。
金韫娴的家世之重,他自是清楚。且不说她是末代天子胞妹,父亲又是前朝摄政王,兄长如今一个是满伪储君,一个在南京国民政府担任要职,但凡能与这种家庭接亲,那一统江山根本不是奢望。
想到自家那个三十好几还未娶妻的独子,又看看一旁被五花大绑的陈玉楼,马振邦哈哈大笑。说起来这陈玉楼虽不过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绿林响马而已,这小格格连他都能嫁,有何故不能作配自己的儿子?
想到娶了这小格格将会得到的各种好处,马振邦不由得一脸喜气洋洋:“满满啊,你要保护这些文物,叔叔知道,咱们两家算得上世家了,这点小事就包在我身上。等解决了这些人,你也别急着回去,跟叔叔一道回云南玩玩……”他随即叫人搬来一张椅子,让金韫娴坐在身边,并叫了两名副官紧紧跟着她,说是“保护”,实则“监视”。
金韫娴倚着圈椅扶手,火光融融下,玉白的脸上带着一股无助般的悲哀。
高台下,杨副官当着众弟兄的面称若是有人想跟着他,他自然不会亏待。但若是有人想继续效忠罗老歪,他也会成全。罗老歪平素喜怒无常,又残忍好杀,是以手下弟兄们都对他谈不上什么忠诚,不过片刻,纷纷倒戈相向。
罗老歪见此,独眼含泪,却仍是笑声不绝。声称自己当年是一个人单枪匹马闯荡湘西,现在也是赤条条一个人,谁也不拖累,说罢就叫嚣着让他们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