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外面天光大亮,晨风吹进来,拂动低垂的竹帘,偶然听见篾子磕于雕花地罩上短促的一声轻响。
从小没有额娘教导,即便成了婚也不知该怎么和新家人相处。尤是那老谋深算的老把头,与他说的一句话她都要在心里再三掂量,饶是做足了准备,依旧很累人。
回了书房,金韫娴半打起竹帘看窗外景致——陈府的墙头依旧那么高,但见外面一株杏树的枝桠歧伸进来,枝头垂挂了半熟的杏子,像是安慰自己这未来深宅大院的生活一定还有希望。
天空明丽,忽然有嗡嗡的鸽哨响起来。她仰头看,一群鸽子掠过去,又隐约听见前院传来说笑声,伴有几句音调不准的中文,她忙起身迎接。
正巧陈玉楼也来了,几人相谈一番,约翰便带着荣保坐上了远赴上海的火车。
回去的路上,看着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神情麻木、面如枯槁的老人,生怕被人惦记而把自己整张脸抹成鬼的女人,还有那些为养活家人不得不卖血卖头的男子,二人的心情都异常沉重。
恰逢陈家开仓赈灾,陈玉楼脚往城楼上走,金韫娴快步跟上。
径直踱到城上角楼,守城的弟兄见陈玉楼夫妇来了便悉数退了出去。
陈玉楼手握折扇指了指城外,那些等待等级的难民队伍排出了老长的队列,一个个饥寒交迫,衣衫褴褛。
“你看着这世道……'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天灾人祸,都已经闹成这样了,可那些人还要打来打去……”
看那陈大善人出现在城楼,众人纷纷俯身拜谢。金韫娴站在他的身后,眼望受灾饥民,心里亦如油煎一般。
“瓶山一役,所得甚少,我嫡系的卸岭弟兄死伤近半,连花灵姑娘也折在里面,实在是得不偿失……”
“虽然损伤惨重,可滇南马振邦的部队已尽数都归于你麾下,这……不是可以弥补……”
陈玉楼自嘲地笑笑,“可那不是数万个兄弟,而是数万张等着吃饭的嘴啊!如今乱世,我喂不饱他们,他们就会吃人。我有八个粮仓,挨个挨个的开,片刻不能停,因为一旦停下来,他们就会造反。所谓‘威信’,无非是有威才有信,我要留着他们,就得养活他们。就算我不留,把他们分头遣散,又能遣散到哪里去呢?走投无路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只能祸害百姓,我不能放纵这个,这样整个湖南就全乱了。即使他们落草为寇,变成响马,那还是在我门下,还是一样的问题。所以啊,那滇南部队,我能消化下来才是好事,否则就是祸事。”
金韫娴恍然大悟,原想着拿下马振邦的残部可为卸岭增添实力,却不想给陈玉楼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可一下带来这么多人要从何入手呢?
她可以南下央托三哥帮助组建正规编制、组织军事训练,让闲汉变成军人而不是匪类。可她也知道,练兵是一回事,养兵又是另一回事,先让那么多人吃饱肚子才行。
可瓶山之行所获寥寥,卸岭又哪来的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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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楼此人好面子,任何一点和他有关的事情,他都能造出震天的响动。
早前听闻他自报家门,说什么“常胜山上有高楼,四方英雄到此来。”本以为只是句江湖切口,而今真正地看了,才知这常胜山上确实有个陈玉楼,四方也确实是要来这里拜码头的。
时值傍晚五点,整个内城都已洒扫干净,东城校场上摆满了上百张八仙桌,高台上另设一张沉香主桌。后厨十几位长工牵羊宰猪,前厅几十位力士来回忙碌,高台上红绸与烛火相映,满眼富庶繁华。
约莫六点,雾锁深山,城外传讯而来,彼时已升任大总管的花蚂拐一身暗花绸衣,率领十几位卸岭力士开城相迎。
彼时已日落西山,古城外林影斑驳,那外各路商贾豪杰结伴而来,各自身后跟了十几名家丁。那一辆辆黑壳子小轿车悠悠开到城下,除了为首坐人的那几辆,后面的车全装拜礼。
这些人各自把持着湖南的水路、盐运、矿产、茶药、轻工,平日里看着是耀武扬威、显赫一方,实际上处处都受这陈玉楼的管辖。
绿林道上的事,金韫娴并不参与。而今只站在城楼上观望。
看着这轰隆隆的队伍涌进城里,金韫娴心里也是暗暗称奇。
先前大概是离陈玉楼太近了,以至于那人的任何一个缺点都无限放大,在她眼里就显得越发普通。而今隔的远了,又这这大阵势一唬,反倒是能感受出他那么点诸侯领袖的气势来。
见众人行至校场,花蚂拐一声长喝,上百名卸岭力士停步伫立,齐齐望向高台上屏风背后,陈玉楼手持纸扇踱了出来,迎着三山把头与五门龙头走去,众人齐唤“总把头”,彼此拱手施礼。
金韫娴远远望着,只见陈玉楼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长衫,隐隐泛着绛紫的颜色——中原历代王室以色为正,以紫为尊,又有“满堂朱紫贵”、“金印紫绶”的说法,是平民无福享有的贵色。
金韫娴心下感慨,陈玉楼这身衣服选的,可真是把“老子要当皇帝”摆明面上了。
众人随陈玉楼上了高台,正要各自落座,突然听见不知是谁踩了谁,其中一人一声怒喝,脸上凶相毕露。
而被喝的罗老歪也被吓了一跳,那只手本能的搭了枪。
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出身,他以为自己掏枪的动作快,却有人比他更快——陈玉楼已经抬手压住了他的手腕,语调轻佻随意,“哎呀!别走了火,把人吓着。大家不如把防身的家伙都下了,也自在些。”
这些人原本就是提心吊胆来的,听说陈玉楼瓶山失利,而后又神经病似的救济灾民,想必亏损不小,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陈玉楼是把主意拿到了他们头上。只是这是谈生意,有文谈,也有武谈。众人猜不透陈玉楼的心思,便不约而同的带了家中最年轻力壮的打手,虽然没什么用,但多少可以图个心安。眼看众人战战兢兢,陈玉楼率先解下了腰间的小神风,放在高台下一张大案上,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眼看主人家都是如此,众宾客也无法犟了,只好把防身的刀枪都扔在那里,这才各自入座。
高台上,几十双眼睛盯着陈玉楼,等他发话。陈玉楼却久久地一言不发。
其中一人当即气得直喘,他总觉得这姓陈的每次见面都装模作样,不吃辣不喝酒不抽烟,说是为了保护什么狗屁五感,连说话也奶声奶气的,像个娘们儿。凭什么他是“三相四水”的总把头,而自己日日给他看门!这口气在心头憋了数年年,此刻终于忍不住了,拍桌怒道:“总把头请我们来,就是为了让我们干坐着吗?
陈玉楼忽然笑道:“当然不是。 ”
只见他一扬手,那不远处广场上的红绸翩然落下,六个人型模样的东西坠了下来,他们被一根绳索滚成了串儿,直直的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卸岭力士从高墙上跃下,拱手向上禀报,“总把头,这六位蒙面人四处处寻找防守薄弱的地方想要潜城进来,现人已带到,听候总把头发落。”
再一扬手,那人退下。陈玉楼起身踱步,灯光下,那双夜眼泛着莹灰的光,目光扫视众人,半笑不笑地问,“犯到我头上来了,这是哪位的手笔啊?”
陈玉楼这一问,众人当场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