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凑过头去,“大师,有什么这么好看的?”
满篇是看不懂的话。唯物主义、阶级、生产力、人民……我稍看几眼,脑袋就开始发胀。趁他目不转睛地看,我四处转转,关于成功学的书摆了两个柜子,我从中挑了一本,叫《渚江春潮生》。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渚江联合的老总写的,发言稿汇编之类。
另外,我作为我们这些生意人中的一员,始终坚持两条原则。有的记者朋友或者评论家,说我们是“资本家”,这不对。我们是爱国企业家,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通过为国家和人民服务得来的。没有国家的鼎力支持,我绝对走不到今天。所以,我心心念念的就是国家和人民,整天想的都是怎样为民族谋复兴呀,怎样把渚江联合做大做强,为我国的远大发展添砖加瓦。所以我的一条原则就是爱国,无条件地爱国,是我们商人的本分。另一条呢,今天当着记者朋友们,我也可以说,你们看我没有入党,也没有加入什么宗教之类,其实我也有信仰。我们渚江儿女历来就相信一个江灵。它不用你进教会,不用你每□□拜,它就是你内心中的一个信仰。它有点像是“监护人”的角色,对于我这个商人来说,有时难免碰到一些触犯底线的情况,怎样守住自己的底线,就是靠我信江灵。我祖祖辈辈都信江灵,所以我们能够把渚江联合……
书页中渗出了金钱的浊气,无聊,信息世界的垃圾。
三楼是儿童文学和绘本,我们就乘扶梯上了四楼。文学区,我倒是更喜欢这块。
子清翻开一本《生死疲劳》。
“好书。”我说。
“前面是好书,后面写得一般。”他摇摇头。
“怎么说?”
“前面整个构思很好。轮回不断,无论是旧社会还是解放初期,整个节奏挺合适的。但后面那一段,尤其是写九十年代以后的,突然加速,而且太注重现象本身,没能让人感觉到更深层的部分。例如写西门金龙和庞抗美那里,给人一种刻板印象就是俩暴发户。换言之,大家都能想见是什么样子的,又落了窠臼。另外,你应该能想象出世纪之交的时候,女孩子的着装打扮,没什么修饰,又受到港台文化的影响,土土的——我不是说这样的形象不好,而是当这样形象确定的时候,和‘美人’‘可爱’都绝缘了,再去夸的话,怎么说呢,让人很出戏。但也可能是审美观的变化使然,总之我觉得后半部分太夸张了,包括蓝脸,说魔幻不够魔幻,说现实也不够现实。”
“那是因为你身处这个时代,”我说,“没有了陌生感,再看对于本时代的描写,可能要么就变得很挑剔,要么就索性看不过眼。我也承认作者的描写有局限性,这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但是未必后面就不如前面。你说夸张,先锋文学一大特征不就是夸张吗,通过夸张来增强讽刺性。而且,典型人物的塑造本身就是作家功力的体现,别管什么主义,能把组成这出闹剧的人物写得栩栩如生,不也是一种本事吗?”
子清笑了,和我边走边说:“我暂且同意你的观点,也许是我的局限性影响了阅读,但是要面向读者的话,必须考虑到读者的局限性啊。一切阅读,不都是以读者爽快为准吗,至于这个‘爽快’有很多种,有的是酣畅淋漓,有的是丝丝入扣大快人心,有的——”他拿起了手边的《檀香刑》,“你看过这本吗?这本就写得很好,虽然前半部分描写得太真实,看后半段有点波澜不惊的感觉,可能因为凌迟毕竟是‘切肤之痛’,能够想象得出;后面那个把人捅穿的‘檀香刑’,我是真想象不出来,没什么感觉,或者说有一点感觉吧,远远没有前面强烈。总体上,也能打八九十分。”
我苦笑一下,“我还记得当时这本书看了一个星期,有两天都是一宿没睡,吓出来的。未免太残忍了,作为写作的试验品还好,故事性不怎么出色。你说前后半部的差别,我倒是没怎么感觉到。其实想象不出来,也算是好事吧,这些——”
他突然扯住我的左手,“让我看看——”
“看啥?”我猛地扯回。
“看看你无名指长还是食指长。”
“这有啥好看的。”
“据说食指比无名指长就是男同,反之就是异性恋。”
“一样长呢?双性恋?”
他点点头,“咱俩都是无名指长,可还好——”
我笑笑说:“真迷信哪,我知道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我们再往前走,看到《创业史》。其实应该放在二楼。
“你看过吗?”他问我。
“没。小学时候的推荐书目,一直没看。好看吗?”
“还行。十七年里中规中矩的作品。当然中规中矩就可称优秀,但也可能是我那段时间乡土文学看多了,有点腻了。闭上眼睛就是农业劳动,比较朴素——当然,你应该也知道,柳青为了写这本书,亲耕十几年,和农民打成了一片,这才写出这么接地气的情节和话语,这一点上,比现今许多所谓的‘作家’强千百倍。其实如果可以选择,我也想像他一样,下乡亲身体验民情,开阔自己的视野这自不必说——这是微不足道的个人利益——还能写出更加贴近人民的作品。其实百业哪有贵贱之分呢?只是因为钱挣得多少,活干得体面与否,就轻率地定义了他人的工作;偏偏就是这一群人,掌握了话语权,就欺负人家无以发声,给人家打上低贱的标签,排挤他们,殊不知每天吃的粮穿的衣,都是他们在太阳底下晒得黢黑才种出来的。在劳动人民搭起来的塔顶上作威作福、侮辱他们,这不是很过分的事情吗?”
他越说越激动,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我慌忙拍拍他肩膀,让他冷静下来。
“那怎么办,我们也不能改变这一切……”我说。
“能!怎么不能,我们一定要改变——”附近的保安比了声“嘘”,他才闭嘴。我怕他越看越气,就上了五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