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喝了一杯,脸颊便泛起红霞。
我们在那儿待到下午,酒瓶空空,鱼片吃完了,芥末和酱油混成了一团,盘中的冰融成了水,雨终于停了。她已靠在我肩上睡了许久。我将她轻轻拍醒,就坐车回去了。因为是总站上车,所以即便是晚高峰,依然有位。
这趟是快线,风景从窗外倏地飞过。铃打起了哈欠。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我问她。
“没睡好——还不是你一大早上把我叫醒!”她娇嗔道,用手肘撞我一下,“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昨晚做了个怪梦。”
“这才是主因吧,”我笑了,“说来听听?帮你排遣排遣。”
“行。我说了,我梦到那边在下雪,不是受了辐射的绿绿的雪,而是如镜似的皑皑白雪——”
“那不是挺好的吗?”我问道。
“别打断我嘛——我起初还挺高兴的,后来大雪下了不知多久,把一切都盖住了。如果我那一刻是个雪人,那天地就真的白茫茫一片了。可惜不是,天地中还有一个灰色的我。”
“像水墨画。”我说。
“我原本以为那是白天。结果看看手表,晚上十点多,那天上怎么那么明亮呢?好像有十几个太阳似的。我没管这个——实际上你知道,在梦里顾不得那么多东西——我只有一个念头,早点走出这片雪地,我当时其实也不冷,只是感觉周围很单调,我的踪迹,好像白纸上画出的黑线。
“我往前跑——路是往高处的,所以倒不如说,在上山——跑了不知道多久,见到一个陌生的老妇,穿一身素衣——很少见,在我们那儿,很少人能活到那个年纪——我想把表的时间调正,问她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跟我说,‘丙寅年冬月五日’,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其实我没学过干支,但就是冒出了这句话。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然后呢,我问她这是哪里,她没回答我,只是指指白茫茫的天上。我听她话说得古朴,就问她现在什么时辰,她摇摇头,说什么无昼无夜,这我倒是记不太清了。
“她消失以后,我听见烟花的声音——虽然已经很久没听过了。远处一声、两声,越来越响,一束束光被打到天上,再绚丽地向四周迸裂,哗啦——”她用手比划,“但是很奇怪,我知道那是烟花,但只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没有砰砰的响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日子,也没看见周边有人,但是彩色的花在白色云霞上绽放,真的好漂亮……
“为了跑出这一片空白——尽管是点了些许色彩的空白——我不断加速、加速,直到周边的景色也看不清楚了,就像现在这样,”她指指窗外,电车疾行,窗外模糊如水中倒影,“但我却一点也不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空气慢慢变冷了。我还很少在梦里感到寒冷,有可能当时空调正吹到我吧,”她笑了笑,“无论怎么跑,都跑不过那片虚无的空白,好像整个地球都变成了雪白,我正妄图与天地的广袤对抗。
“总之,我想着,先跑出去,继而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无聊吗?不无聊的话我继续讲。”她突然问我。
“不无聊,不无聊……”我权当听故事了,听得津津有味。
“嗯。那我继续讲:我不知道时间过得多快,那老妪早就不见了。但是,出乎意料地,我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眼前一黑,再睁开时,发现自己躺在路中央。一大片的硬化路面!你知道吗,在2645年不可能有那种东西,我不是说没有硬化路面,只是这么一条大路,还是太稀罕了——你看到我今天穿了玛丽珍鞋,其实我在那边很少穿,因为大多是湿湿黏黏的泥地,只能穿厚厚的胶皮靴子,那鞋一般在室内穿,至少我那一片,连社区周边都少有硬化路面。据说水泥稀缺,工人请不起,一切的成本都太高太高了,而且很多土质不适合,会腐蚀掉水泥——抱歉让你听我漫无边际的絮絮叨叨,总之,那确实是夜晚,我躺在凉凉的大路上,甚至还挺舒服,不想爬起来了,舒服程度仅次于我家的床——和这里的床。
“好吧,我最终还是爬了起来。因为我听见很多人在欢呼,我听不懂那些人在欢呼什么,只是情绪上觉得他们很高兴——能梦到自己听不懂的语言,不是很神奇的事情吗——不过,情感倒是其次,他们在放烟花。我往上看,一大片灰绿的乌云之中,透出些许黯淡的夜空,还有烟花,对了,还有烟花。
“那条路两头都没有终止,不过一头是欢呼的人群,有的人搬了几个箱子,站在上面猛地喝酒,喝完酒就捶着胸口乱叫。我看见有个女孩子站在一边,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就问她有什么这么高兴。她对我说,‘终于……终于结束了’,然后哭了起来。之后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只说那一句话。我觉得那人好可怜,都有点失常了。我没理她,往人少的一边走,走了好久,直到后面看不见那群人,四周只剩下深夜的死寂。
“然后我看见道路尽头有一间小屋。虽然两旁一直有房子,但窗户都是暗暗的,里面好像空无一人,但那间小屋不同:它的窗户是亮的。房前有个小小的园子,但除了杂草以外,什么都没有。前门锁着,进不去,我不知怎的就绕到后面,果然还有个后门。我以为同样锁了,结果钥匙就插在钥匙孔里,我敲敲门没人回应,就进去了。一进去就是一个房间,应该是卧室,摆着一张榻榻米,还有一个灵柩,玻璃盖的——”
“中间躺着王芷琴?”我脸大概已经吓白了。
“对——你怎么知道?我之前和你说过吗——就是那样,所以你知道我进302的时候为什么吓了一跳,在此之前我还没见过她哪怕一面。但梦中是那么清楚啊——我不知道她是谁,就没管她,房间有个门出去,我一推开就是大厅,放着一堆椅子,原来是个——”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一个灵堂,摆着芷琴的黑白照是吧!你没跟我说过,但我昨晚也梦到这事了……”我简要地跟她说了我的梦,但没说后半截,就是把芷琴拉出棺木那一段。
“天……你怎么也……”她像是忽然很害怕,“这种非自然的东西,我好怕……”她凑到我胸前。我出于惊恐,抱住了她,“快告诉我你在骗我,快告诉……”
“我没骗你。真的。我昨晚也没睡好,”我说,“不管怎样,就当它是一个巧合吧。没有什么解释,慢慢就会自己忘掉的。”
“但愿如此……”她吓得哭了出来,我竟有点后悔说出这事,可看着怀中的她,又觉得还好说出来了。不知道何以这么觉得,但说不知道,大抵也是自欺欺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