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吧。”
她忽然站起来,向我鞠了个躬,满含泪水地嗫嚅道:“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您……”
我也连忙站起来,“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没有……我得走了,对不起——”她像是要跑开,竟重重地撞到了铜钟上,即便如此,仍然推开了玻璃门,捂着肩膀向下跑去。我向空荡荡的楼道茫然伸出手去,喉头哽着几个未说出的字,却早已不见她的影踪。
四周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长椅上的波子汽水,还在呲呲地冒着泡。
我撑着脑袋,望向天空,大概因为我说我是“上层”,刺激了她吧。明明依照铃的说法,上层与中层之间,也没有那么大隔阂——她爸妈不也是一个上层一个中层吗?但也可能是别的事情,只是我想破脑袋都找不出答案,索性不思考了。
我想看看她们的教室,可惜教学楼锁了,在钟楼上,能远远看见,比六百年前的差一些,但每个教室都只有十几张桌子,疏疏地摆着,真叫人好生羡慕。
我喝完了汽水,下了楼,希望能找到晓音的踪影,却怎样都看不见她。算了,这地方这么小,以后想必会再见吧——即使见不到,也没什么关系。
我不知该往哪边走。按照地图,我从“C”形的一端即“浅草芳甸”走到了另一端的“春江新绿”,实际上由江心区的东边走到了西边。地图中央是“渚江联合中心”,往南的一大片地方,称为“南江心”,是中层经营的机械化农庄和工厂;可以说,江心区最重要的一切商贸和娱乐地点,就在我身处这“C”形之中。
“南江心”仍属于江心区,再往南就是绿色的大海。而“C”形无论往西边、北边还是东边,都有一大片的荒地,荒地以外是军营,军营以外,就是刚才所见的边境围墙——当然,江心区虽然临海,但为防止海洋核污染,海边也捡起了高高的围墙。
这就是所谓江心区的全貌。
铃十几年来,都活在这样的桎梏之中吗?我难以想象。但身处其中的,又何止铃一个呢?成千上万的生命,每天所见,就是这样单调至极的景色。这还算好的,铁棚下的数万下层,贫民窟在辐射与病毒中苟延残喘的十万底层,又有谁聆听过他们的声音?
出于好奇,我决定继续往南走,去南江心看看。南江心比中上层的住宅区大得多,理应能走一段时间。地图上,靠北的是农庄,靠南的是工厂——都被横平竖直的界线分开,呈相似的矩形分布,好像冰冻饺子的底座。在地图上看没当一回事,但真正到了面前,才发现每个大棚都至少有三人高,透过白色的帷幕,窥见里面稀稀疏疏地种着些韭菜之类,底下都是一色的黑土,大概只有薄薄一层,因为我看见了深色的塑料隔板,将肥沃的土壤,与本地受辐射的淤泥隔开。
大棚锁了门,而我也没想着进去。每个大棚之间有道路,带轮子的机器人,不时巡逻。看见人也不懂避开,只是慢慢地撞上前去,我就险些被一个机器人推倒,幸好及时闪开。我突然想起了陈峰,若是他来了,指定和机器人杠上,到时不是他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就是机器人被掀翻。但我可不敢干这事,谁知道会不会被通缉,到时连2020都回不去了。
走了一阵,也该休息了。我蹲下,端详靴下的淤泥。湿漉漉的,我不敢碰,但那淤泥确实脏得纯粹,没有一点杂质,没有一点垃圾,没有虫子,也不见泥缝中的嫩芽,黑中透绿,许是核战争的余烬。
休息一会以后,我穿过小路,往工厂区域走。出乎意料,虽是工业区,弥漫着灰白的烟气,却没有一根烟囱。在灰色天空与暗色淤泥的夹缝中,整齐竖立着几米高的大型厂房。我突然不想再往那边走了,莫名的绝望与一种史诗般的虚无感缠绕身心。我想看看时间,却没有手表,身上唯一的手机,还是十进制世界的时间。但是看天色,现在已是下午,我望望远处的地平线,自觉该回去了,我可不想在这荒原般的郊外,独自待到晚上。
我没走原路,往另外一边去,于是远远眺着渚江联合中心,走回了浅草芳甸。
我想找个餐厅随便吃点,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只好去洋艺荟取回手机再说。
门还开着,里面却关了灯,藉着午后密云掩映下些微的日光,我得意看清里面。那跋扈的收银员或是老板娘不在柜台,那我只好先把手机拿走,再留个字条给她了。
可是我只看见一个空空的插座,既没有充电线,更别提手机了,翻看周围,也找不到。没钱用倒是其次,我把铃的手机弄丢了。
该怎么办?当务之急,该把那女的找出来吧。店还开着,那人顶多只是一时走开。我于是在柜台前,坐下等。
可这样等下去也不是时候。虽说店里不缺吃喝,我也押了个手表在这,但即使让我在这白吃白喝一周,拿不回那手机,又有什么用呢?
我看见了那个仓库。说不准就放里面充电吧,为了防止招人盗窃,放里面也合理。既然这样,我也不用等她回来,自己去拿便是。至少找一找,也得心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当没有发现通路,四壁仍是漆黑时,怎么样都无所谓;一旦有了道路,即使强抑着不去走,心头也像是被磁铁吸引似的,总忍不住朝那边张望,直到决定去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