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看了《堂吉诃德》,晚上又做了那样的怪梦。我梦见我身披银甲,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手握长枪,一手执缰绳,宛如骑士一般向前冲刺。
不对。我前方也没有敌人,只有月夜下幽静的平野。风声,耳边只有风声,还有铮铮马蹄之音。不止前方,身后也响着同样的蹄音。
我回头看,一队骑士着装的人,正骑着各色的马匹,举着火把,向我冲来。他们面挂黑纱,遮挡了我的视线,但那群马确实奔得飞快,幸而我的骏马也不逊色,全力向前冲刺着。他们在后方喊:“别跑!”“快投降!”“束手就擒!”
我的双手,即使隔着皮质手套,还是被北风吹得发冷。向前看去,这路像没有尽头似的,不断地延伸着。与其说道路如何,毋宁说根本就没有路吧,纵目只有邈远透明的地平线,以及从脚下到地平线之间,刮着西北风的浅绿的平原。
我察觉到背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这说明他们距我愈近了。面前忽然显出了一点褐色,后方追兵却放起了箭,箭镞嗖嗖地飞来,一些在我身旁擦过,一些击中了我的铠甲,有一箭正中我的头盔,哐地一声,震得我直耳鸣。
我咬咬牙,势必要亲见那一抹褐色,究竟是天地间的何物。那在荒凉的大地上陡然升起的,那在暗淡的天幕下悄然浮现的,究竟是什么。我想象,那许是一个埋伏已久的敌人,正提着重剑,伺时而动,当我近前时,便猛地举剑,将我斩落马下;那许是一个低低的山包,满是堆砌的堡垒,埋伏着几百名弓手,待我走近,便纷纷立起,万箭齐发,使利箭如骤雨直下。
可是,无论我怎么跑,那一点褐色,像是躲避着我,又像是天边的月亮,不仅够不着,连凑近一点,都成了奢望。我听见骏马呼呼的喘息,知道它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就将力竭而亡;身后的追兵,却死死跟紧,从半里开外,到四五丈的距离。群马扬起的尘土,竟时时飘散到我的左右来。这天边的月亮再不停下,我恐怕永远无缘面见了。
不论是骏马的盔甲,还是我的,都已快扎满了利箭,只差最后刺穿的一支。由于紧张,由于绝望,冰冷钢盔下的我,头晕目眩,冷汗涔涔。我自觉握住缰绳的右手已冷到了冰点,五指在不断地颤抖着,但绝对不能松手,倘若放松一刻,势必人仰马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坚持,也不知道何以狼狈逃离,但此刻的唯一目的,只是去追逐那片遥远的灰褐。即便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的愿望,仍是看个真切。
那褐色,终于停下了,我渐渐能看清楚它的轮廓。它在我面前一点点扩大,一点点细致起来,以浩渺的夜空为背景,我终究看明白它的形貌:那分明是一堵城墙!巍巍然高耸着,像一座刚强而不可凌的山峰。它距我越近了,我甚至能见到敞开的城门,听到城上军民迎接我的欢呼声。
“大将军回来了!”
“恭迎大将军回城!”
我喜上眉梢,高呼:“我回来了!”话音未落,却被一支冷箭打断。那箭击穿了钢铁,透过了锁子甲,直直射入了我的心脏。
我摔下马去,视线徒然凝在了空中。追兵中较快的骑士,只消一秒便赶上前,猛地将我扯上了马。
我已没有思考的余力,只是茫然地望着那人。头盔中显现出容貌的轮廓,真熟悉啊,那是——芷琴!一定是她。为什么她会在这里?我无力深思,只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声“叛徒!”“杀了她!”“给我追!”
“别担心,我再救你一次。”芷琴一边说着,一边狠命驱马,向前直冲。
临近城门,一人骑马出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我们面前。
“交给你了。照顾好他。”芷琴说。
那人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举起盾牌掩护芷琴。芷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我放于那人的马上。芷琴调转马头,凛然拔出了剑。她将头盔摘下,掷在地上,便驾马奔向追兵。夜风拂起了她淡紫的短发,月光洗涤着染血的盔甲,我这时才发现,甲胄上已满是箭镞。
我想喊她一起入城,可鲜血比话语更先卡在喉咙。那骑士在驱马的当口,示意我回过头去,用她的唇对准了我的,我感到有什么钻入了口中,弥漫着又苦又辣的药味,但不自觉地咽下去之后,总算清醒了些。
“咳——”我猛地呛了一下。
进城了。道路两侧站满了人,城门缓缓关闭,发出轰隆巨响。
“结束了。”那骑士说。
“是的,结束了,”我看着漫天的星光,“铃。”
第二天。我在沙发上只睡到五点多,就起床了。晓云和晓音都还在房间,回想起昨晚的梦,连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简直像真的发生过似的。
我忽然有不祥的预感。勉强刷牙洗脸,便拨通了铃的电话。
“怎么了?”她问。
“你昨晚梦到了什么?”
“没……没梦到什么啊。”她结结巴巴地回答。
“真的没有吗?请务必和我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