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3年夏,法兰西王国的鲁昂城。
九岁的艾迪特牵着姑妈的手,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面前一幢破旧的矮楼。
艾迪特是个孤儿。
七岁上,她在乡下经营一座小农庄的父母就在一周之内相继死于霍乱。
住在鲁昂的阿黛勒姑妈、一个骑兵少尉的遗孀成了这孩子的监护人。她靠一点微薄的年金养活艾迪特和自己的一儿一女。
这个体格小巧灵活、大眼睛下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雀斑、栗色的头发总是绑成两根粗麻花辫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小丫头,生性乐观,随遇而安,失去原来的家没让她难过多久。
更叫这孩子难以忍受的是孤独。表哥表姐都比艾迪特大了不少,而且在城市长大,不懂得乡下儿童的各种把戏,附近也没有能玩得来的同龄伙伴。
作为宽裕乡村家庭独生女的童年,已经养成了她娇纵的性子。这倒没有发展成为大小姐脾气——不如说她是过于奔放,太贴近原野和自然。
大人忙于农务,对女儿不加限制,小艾迪特掏鸟窝、趟溪水、在泥地里打滚儿,母亲宠溺孩子,从不舍得责备她。
对于这样一个孩子,一个鲁昂小市民家庭的生活是压抑天性的。好在,姑妈不太管束这丫头到处疯闹,只是嘴里嘟嘟囔囔唠叨几句,教她学十四岁的表姐玛尔戈文静的榜样——据说,好几年前一位路过的阔太太夸奖玛尔戈颇具上流淑女的风范。
阿黛勒姑妈,这个矮小的、胖乎乎的中年妇人,对哪个子女也不特别关怀,总抱怨艾迪特加剧她的神经衰弱,但其实,她心里对孩子们是疼爱得紧的。
这些天,城里到处在传一件新闻:
一个美少年画家新至此地,好像才十五六岁,听说挺有才华,人很神秘。长相看着很风流。
有人猜测,他是离家出走的贵族公子哥儿。还有的人坚称那是丹麦的小王子。总之,话语越传越离奇。
而现在,艾迪特就是陪姑妈一起过来看新鲜的。
小姑娘先一步轻快地跳上楼梯台阶。
“这就是天才美男子画家的堡垒?”艾迪特好笑而不可思议地打量这旅馆最低档的小房间斑驳的木门。
门压根没闩上。可以想见里面必定是家徒四壁,小偷不会屑于光顾。
迈着小碎步气喘吁吁跟上来的姑妈敲了敲门,朝里面喊:“画家先生?画家先生?”
门内先是响起一阵收拾纸张的声音;过了会儿才听见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很快停在了门后。
开门的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模样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泛着光泽的金色发鬈垂落两侧肩头,单论五官的精雕细琢程度,足足是个希腊神话中的纳西索斯;可棱角分明的脸型又增添了许多刚正之气。嘴唇相当红润,美中不足的是很薄,且总是紧抿着,暗示了这张脸的主人审慎自持的美德;大理石般光洁的额头下方,眉头微微皱起,谈话时也总显出一副沉思的神情来。很难说这些特点究竟削弱了还是佐成了他的魅力。
阿黛勒姑妈还是一惊一乍:“哎呀,圣母啊!真是个俊俏的孩子。您不应该屈居这憋闷的阁楼里,说真的!您得去当国王陛下的侍童才是。”
“您说笑了,”艾迪特敏锐地捕捉到画家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立刻又垂下目光,谦卑而疏离地说,“像我这样出身贫寒的人,怎么可能去肖想宫廷里的职位呢。”
艾迪特对这个人初印象不怎么好。倒不是因为那抹一瞬间的神情——她能察觉那不是针对好心肠的姑妈——而是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和十五岁这个年龄根本不符。
是的,他天青石色的眼睛里总流露出一种饱经风霜的神态来,即便清澈透亮,却一点看不出少年人的朝气。
他对姑妈说话时,也不像对着长辈;至于对她,更是几乎完全无视。
于是这小人儿撅起嘴来:“你叫什么名字?”
“安德烈。”画家仿佛这才注意到这个女孩,有点惊讶地朝她望去。
“这是艾迪特,我可怜的小侄女,”姑妈介绍道,“我是珀西寡妇。我五年前失去了我的丈夫,两年前唯一的哥哥也丢下了我!上帝保佑他们……”
姑妈开始喋喋不休,时不时夹杂几句对面前青年情不自禁的恭维话。
安德烈只是偶尔颔首示意,一直沉默不语,似乎早已神游天外,脸上仍挂着那副高傲而又忧郁的神态。
“这人真叫讨厌!”小艾迪特在心中为她的姑母鸣不平。
“也许,夫人,您不介意我尽快完成您所要求的画作?我已准备好了。”趁着姑妈一个停顿换气的间歇,画家唐突地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
“啊,当然。”
画家这时已经转过身去,坐回了画架前,用眼神催促着这位顾客。
当晚,阿黛勒带回家一幅她自己的素描画像——至于艾迪特,她是决计不肯静静地坐在原地保持一个姿势哪怕半分钟的。
“画得很是生动。”玛尔戈柔声细语地给出这样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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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艾迪特就咚咚敲响了画家在旅馆的房间门。
“你是,昨天的……?”画家看到小孩子独自出现,有些讶异。
“艾迪特。”小姑娘双手交叠着抱在一起,尽力显出一副大人姿态来。“我可以进屋?”
画家做了个“请”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