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比昨天看起来凌乱了不少,画纸和颜料散落各处。家具极简陋,甚至可以说根本没什么家具。
画家继续工作着,艾迪特则在这狭小的房间内四处视察。她对美术鉴赏一窍不通,但摆出一副行家的架势来。
“这画的是什么?”她指着一幅色彩鲜艳的水彩问。
“那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小姑娘。”他头也不抬,专注于面前的画作。
过了一会儿,她又指着另一幅油画问:“这个呢?”
“那是一副政治画。你还小,看不懂的。”声音毫无起伏。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好多回,艾迪特开始觉得没趣了。
她终于在房间中央站住,抱着胳膊严肃地对画家说:“您干嘛总是倚老卖老?”
画家愣住了。“我?”
“对,您。您只不过比我大上五六岁,不是吗?和菲利普表哥差不多。可您的眼睛和您的态度却像个老爷爷。我看得出来。”
画家忽然站起身来,同样一脸严肃。他一步一踏地朝艾迪特走过来。
“他总不至于因为这么句指责就要恼羞成怒吧?莫不是我无意中说出了他的什么秘密?”艾迪特心里有些打鼓。
然而他在她面前停住了。
“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他朝她俯下身,绽开一个笑容。“也许下次写生时带上你是个不错的主意。”
艾迪特松了口气。她第一次见他笑。他这么一笑起来,才真正像个和她一样的大孩子了。
但她又摆出一副庄严的表情:“您得邀请我。”
画家怔了下,随即哈哈大笑。
“小姐,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您今晚指导我进行塞纳河畔日落的写生呢?”他颇为正式地鞠了一躬。
“出城吗?坐马车到郊外去?”艾迪特眼睛闪闪发亮。
“看看这屋子吧,小姑娘,一个我这样落魄的手艺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闲钱?”画家苦笑,“就在鲁昂,这城市对我来讲也是全新的。你不愿意吗?”
艾迪特嘴角先是失望地耷拉下来,但天性的乐观很快让她脸蛋又带上自豪的光彩:
“我对鲁昂可是一等一的熟悉。让我带领你转遍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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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日落时分,小艾迪特牵着安德烈的手得意地走在路上,总是领先少年半步,活像只骄傲的小白鹅。
路上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女工们看见这身穿长裤①、衣裳打着不显眼的补丁,脸蛋却倨傲俊美的青年人,纷纷投来或大胆诱惑或羞怯偷望的视线,擦肩而过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艾迪特莫名对身旁的画家有些不爽。“您和很多姑娘恋爱,是不是?”
“你怎么会这么想?”画家奇怪地望着这小家伙。
“她们都在议论您。您长得漂亮,女士们很容易爱慕您。”
“像我这样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哪个姑娘会愿意接近呢?”安德烈耸耸肩。
“又来了,”艾迪特轻蔑地摇摇头,“我总感觉您说这类话时有些虚伪,但我说不出为什么。”
他们走上了桥中央。“喏,离日落还有一会儿,您可以先在这里画一阵子。这儿视野棒极了。”
画家支起画架时,艾迪特扒着护栏,向远处眺望。大桥上俯瞰的视野很广,极目处可以看到最巍峨庄严的城堡,近处却杂乱无章:
街边、对面的桥洞下头,有衣衫褴褛的流浪孩童在乞讨,有浑身脏乱的底层娼妓在搔首弄姿。
可大腹便便的有产者就紧贴着他们匆匆经过,花枝招展的马车载着假发扑粉的权贵疾速驶去,活像盲人似的视而不见。
富与穷,美与丑,光明与黑暗,像一锅大杂烩一般糅合成一团混沌的色彩。这就是从高处俯瞰这座城时可以看到的景象。
这景象,初到这城市时艾迪特便觉得奇异,三年以来,她也算渐渐适应了。
“城市可真奇怪!”不过,小女孩再一次小声嘀咕。
“这座城市满身疮痍。可人们对此熟视无睹!就好像一个脸上遍布伤疤的人站在路中间,伤口溃烂化脓,而行人只是匆匆走过,甚至还要停下来称赞一句这人的美丽。”
艾迪特惊奇地望向画家。他说这话时,脸色阴沉,声音略微嘶哑,撑在栏杆上的双手攥得苍白无血色。
他似乎沉浸在一个人的思绪里了,被艾迪特盯了有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抱歉。”他低声对孩子说。
作者有话要说:
①关于画家身穿长裤——在当时,有身份的男子下身通常穿着紧身短套裤,搭配长统袜,长裤则是底层穷人常穿的款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