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吧。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说实话,我们算不上朋友,我早把他的长相忘得差不多啦。”即便这里没人会在意,艾迪特依然赌气地说。
她心情太复杂,因而竟没意识到一件怪事。
一个人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容貌的变化往往是很显著的。而画家可以说丝毫未变。
当然,他在气质上改变颇多。至少在讲台上,已经完全不会有人认为他可能曾是个艺术家了。
他的神色已由当年的严肃变为了冷酷。谈起共和国中可能存在的叛徒和阴谋家时,他停下来扫视整个会场的目光,直叫良心不安的人心生畏惧。
他上身穿着熨帖的火红色马甲,每个纽扣都一丝不苟地系着,但里面的衬衣领结样式却精致繁复,夸张地挡住他的喉结,使他这身打扮看上去又是贵族化,又富有革命气质。
安德烈·凯尔奈的演讲风格很独特:音色并不低沉粗重,但是掷地有声;语句用得浪漫,却有一种奇妙的煽动力。
不过,此刻的艾迪特已无心听他讲话了。
“一个娃娃脸的领袖!”她们后排一个中年议员好笑地叹道。“他当真有二十五岁吗?不会是太急着混出名堂,谎报了年龄吧!”
“这人长得像个贵妇人会宠爱的侍从官!不过,他喜欢女人吗?”他旁边的那位憋笑地跟着调侃。这话可更多了些恶毒的意味。
“注意你的措辞,公民们。”菲利普忍不住回过头,义正辞严地打断了他们。
后排安静下来了。
艾迪特松了一口气,和玛尔戈一起朝表哥投去赞赏的目光。
演讲结束,会场上爆发排山倒海的掌声。主持人做了简短的总结,一个代表要求立刻把刚才的演讲付印。
“会议结束了,我们快过去拦住他吧。”菲利普率先站起身来催促大家。
“姑妈,表哥,你们过去吧,我想我得赶去帮德穆兰女公民校对文稿了。”艾迪特心慌意乱地转身匆匆离开。
玛尔戈有些惊讶地看向妹妹,但旋即露出理解的神情。这对大相径庭的姐妹之间总有种微妙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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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个子的阿黛勒姑妈在会议厅门廊上第一个冲上前拦住了演说家。
“凯尔奈先生……我是说,凯尔奈公民,真想不到是您!多么巧呀!”
演说者有些奇怪地俯视着这年长的妇人。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珀西太太,以前找您画过肖像……我的侄女小艾迪特,不是常上您的住所去吗?”
听到这个名字,安德烈似乎一下反应过来。他本能地扫视阿黛勒周围有没有小孩子——不,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的糊涂,她现在该是大姑娘了。
可惜他在老妇人身后只看到一个黑发的沉静少女。那显然不是她。
“您好,凯尔奈公民,很荣幸认识您。”菲利普满含尊敬地向他郑重伸出手去。
安德烈这才注意到这位青年,有些歉疚地与他礼貌握手。
“您的侄女,没一起过来吗?”他问珀西女公民。
“啊,她有事要忙。革命以来,这丫头每天都简直忙得不亦乐乎。”老妇人边解释,边仔细打量这“老熟人”的脸。单看五官和皮肤,他几乎仍稚气未脱,但周身从容的领袖气质提高了他的年龄感。
“可是上帝保佑,十年过去了,您竟一点都没变样!”
“我猜是您的记忆模糊了吧。”安德烈低头答道。
“我发誓,千真万确!和我初次见您时一模一样。您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老妇人啧啧称奇,“您一定是受到了天主的祝福!”
安德烈苦笑了一下,撇过头去。
“天主的祝福?我想,恐怕是魔鬼的诅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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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特今天其实没到露西尔·德穆兰①那里去。
她独自走在街上,仍在整理自己纠缠的思绪。
街道另一头,一小队底层的群众欢呼着走过来。他们前呼后拥的那个男人带头放声唱着卡马尼奥拉,手里胜利地高举着一根长木桩。
木桩顶上是一颗女人的头颅。
像街上的大多数人一样,艾迪特对这景象司空见惯,并不惊恐。
只是这头颅的面容让她觉得熟悉。
如果这么说不显得过于残忍的话,那头颅即便残留着它被砍下来时呆滞绝望的表情,却仍看得出几分美丽。
那群人远远走过去时,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正是她九岁那年和画家在塞纳河上的桥头目睹的那位奇迹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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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露西尔·德穆兰是当时的知名记者卡米耶·德穆兰的妻子,后者在大革命期间撰写了大量的报刊文章和小册子,对法国大革命的历程起到重要的影响。
这对勇敢的夫妇的故事是大革命期间的爱情传奇之一。露西尔美丽聪慧,出身优渥,受过良好的教育。因此,作者相信她对丈夫成就的影响力决不只是家庭贤内助的作用。
②男主并非某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可以理解为横插一脚……真实的历史名人们在这里都会得到保留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