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迪特给了圣佩拉热监狱的看守几枚硬币,在牢房里见到了她昔日的偶像。
罗兰夫人明显地消瘦和憔悴了,甚至披散到腰间的头发也枯黄了不少,但仍然现出一种无力却神圣的姿态来,让艾迪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玛侬……”
“谢谢你来看我,艾迪特。”玛侬·罗兰从铺在地面供休息的稻草上站起身,她的笑容并不显得苦楚。
艾迪特本想先问问她的情况,但眼前凄凉的场景让她感到提问已是多余。
叫卖当日报刊和小册子的小贩从牢狱的小窗下经过,轻狂地叫嚣着对这位女囚的处决和虐待。
“多么讽刺!”罗兰夫人冷笑道,“我曾亲自走上街头呼吁给人民以自由,而他们此刻在这监牢的窗下呼吁将我扒光衣服钉上耻辱柱!”
艾迪特激动地双手抓住了牢门的铁栅:“您当时为什么不逃走呢,玛侬!”
“我自愿就捕,”罗兰夫人这句话倒是没有艾迪特预想的那种气概,她将手捂在心口,喃喃着,“只有在这里我的爱情和我身为人妻的义务才能够并行不悖。”
艾迪特沉默了。
她从怀中取出那封信:“我给您带了东西。博佐公民让一个孩子把它交给我了。”①
“啊,请告诉我博佐的消息!”听到这个名字,罗兰夫人眼中瞬间闪耀起奇异的、近乎病态的光彩来。她一跃上前摇晃起栅栏,仿佛想要把它们拽断一般:“他的信!他的信!”
艾迪特怜悯地把那信递过去:“您自己读吧。”
玛侬·罗兰用颤抖的双手尽可能快地展开那封信,可草草看了几行便热泪盈眶地把它按在胸口:“这么说,他已经逃到了卡尔瓦多了!”
她并不避讳艾迪特,当着她的面取出那信中所附的情人的小像,将嘴唇一次又一次贴在上边,泪流满面。
艾迪特为这景象内心震动。她感到继续窥视是不合适的,便不作声地转身退到角落里。
“我是幸运的。如今,我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吻你!终于能够全身心地献给我的爱情!”罗兰夫人仍在喃喃呓语。她满怀柔情地抚摩着那信纸,好似在爱抚情人的身体。
她又一次双手将那小像贴在心口:“好好地活下去吧,我的爱人!我很清楚,要是我死了,我丈夫也活不下去的!”②
“那么,玛侬,我该离开了。你……保重身体。”
但艾迪特在几步开外又停了下来。她听到身后夫人的叹息。
“不要太过责怪你的那位凯尔奈:说到底,在革命的滚滚洪流面前,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罢了!”
少女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走出了监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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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逃窜的吉伦特党人正在各地煽动联邦主义叛乱。
倘若罗兰夫人当初没有对艾迪特说起过那番关于性别同盟的话,以少女原有的那种革命狂热,她此刻必然像通气窗外的小报贩子、像这个时期的大多数民众一样,对这位昔日偶像的崇拜已转化为蔑视乃至仇恨。
但现在,艾迪特作为一个女性心情复杂地同情着她。她心知罗兰夫人的命运已经凶多吉少。不论玛侬究竟有没有罪,这样的刑罚都无疑是不公正的。
“玛侬是个多么矛盾的人!”艾迪特又想起方才在狱中目睹的那令人心悸的景象来,“她对于事物的本质具有那样深刻的洞察力,可却又任凭自己受到那种道德的严苛束缚!”
然而玛侬动情地吻着博佐小像的情景,又不合时宜地使少女品味到一种浪漫的、戏剧式的激情。由于她与博佐的爱情注定的悲剧结局,这种殉情的姿态在艾迪特眼中更加带上了艺术的色彩。
“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子,爱情必须是完美无瑕的!”她以手抚胸,在心中默默念道。
她又琢磨着自己离开之前罗兰夫人最后的那句忠告。
“可是我刚刚想到哪里了来着?画像……是了,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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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坐在他在珀西家房间的书桌前,正写着一份公文,艾迪特忽然推开门快步走了进来,径直到面前对他说:“我想要一副您的小像。”
安德烈愣了愣:“小像?为什么要我的画像呢?我人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她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撇过头去。
“你想我了吗?”他嘴角勾起一个微笑,但语气仍是小心翼翼的,“艾迪特?”
“我没有!”艾迪特回嘴。
他叹了口气,放下笔站起身,绕到桌前来:“这些天你总是不理我,我心里很难受。你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吗,哪怕是一点点?”
她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缺少血色的嘴唇和仍显虚弱的动作,想到他重病初愈,又彻夜加班,不由得心软了许多。
他见她不回答,眼底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低落地移开了视线。艾迪特瞥见他桌上的文件下压着一副色彩靓丽的图画。
安德烈正欲伸手阻止,她已一把抽出了那张纸。
那是她儿时第一次和他在鲁昂漫步时,他在塞纳河畔为她留的影。他回去以后,又给这画仔细地上了色,使她童稚而野性的笑靥栩栩如生。
看到这一幕的一刹那,艾迪特仿佛又感觉到清凉的河水漫过脚踝,耳畔拂过盛夏的微风。
“你还一直留着这张画!”她低声感叹。
安德烈有些不好意思:“我太思念你了,可我没有你其它的画像,只好拿这副画聊以慰藉。”
艾迪特紧紧按着他的两边太阳穴,把他的脸扳向自己,嘴唇猛地贴上他的嘴唇。“哎,你这傻瓜!傻瓜!”
两人吻了又吻,亲密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