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圣克莱芒捧着本小册子在上面飞快地演算着粮食配给的数额,小型公用马车的颠簸让他不得不时不时停下笔,烦躁地叹口气。
马车猛地停在了原地。拉斐尔探出身子,不耐烦地对前座的车夫问道:“怎么了?”
“路堵住啦,公民,”车夫愉快地回答道,饶有兴致地朝驶过的两辆囚车望去,“看来今天要砍的又是哪个名流的脑袋。”
拉斐尔也跟着望向被涌动的人群围起来的站在高处的死囚们。
这样的情景对巴黎人来说早已屡见不鲜,但其中仍有奇特之处吸引了拉斐尔的目光:
囚车上,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双眼哭得红肿,膝盖几乎因恐惧而哆嗦得抻不直;他旁边的少女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手臂像苇杆那样细,倒是扬着头,脸上的神情像前往领奖台般骄傲;
行将就木的老人垂着脑袋,因即将到来的死亡沮丧至极;昨天还在哺育婴孩的年轻母亲,双手被捆缚在身后,唇边挂着平静安详的微笑。
拉斐尔没认出吸引了巴黎群众的“名人”是哪个,不过他也没什么兴趣探听。
囚车驶远,人流散开了。拉斐尔伸手敲敲马车外壁,示意车夫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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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特跟随安德烈走进监狱,心里略有些忐忑。安德烈将在此审讯旺代叛乱中领兵的一名贵族俘虏,她坚持要一同前来观看。
那贵族被锁链捆缚在一把椅子上,已变得破烂的华贵衣衫上满是色泽深浅不一的血迹,显然连日的酷刑已使他气息奄奄。他的头低垂着,鼻子长而尖,长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鹰隼。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只向上抬起目光,漆黑的瞳孔紧盯着少女,在黯淡烛火的掩映下,泛出害了热病似的怪异光彩。
即使事先不清楚此人的身份,艾迪特也能够从他那傲慢而残忍的神态,一眼看出他罪恶的血统。
透过他那双眼睛,可以窥见一段优雅而野蛮的历史——那是巧夺天工的宫阙殿宇,是繁复精致的徽章纹饰,是骑兵雷霆般的呐喊和号角;却也是古老城堡的地牢,是异端审判的火刑柱,是千万农奴的枯骨;
她可以想象到此人是如何将手肘支在铺天鹅绒的桌台上,慢悠悠地整理着镶金丝边的袖口,彬彬有礼地谈论镇压和杀戮……这使少女几乎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安德烈看出她的不适,示意她退后,自己走近那牢笼中的困兽,不带感情地对他讲道:“你的抵抗是毫无意义的。交代吧,这只是为了你自己的好处。”
听到他的声音,囚犯抬起头来,却似乎不是为了回应这话。
他的目光渐渐聚焦起来,困惑地反复打量着安德烈的脸,随即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
“德·拉·加尔纳什!”贵族震惊地喃喃道。
艾迪特疑惑地望向安德烈。后者脸上的表情没什么波动。
囚犯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仿佛遇到了天大的滑稽事,笑得停不下来,像恶魔附体了一般,几乎要让他自己喘不上气。他这种病态的笑让艾迪特本能地心生恐惧。
“拉·加尔纳什老爷子要是看到你这身装束,不知道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哈!”他对着安德烈讽刺了一句,紧接着又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安德烈只是抱着双臂,眉宇间始终满含厌恶地俯视着他。这囚犯见面前人不为所动,笑声渐渐止息下来。
他挑衅地抬眼望着安德烈,猛地在嘴里咬碎了什么东西,伴随着五官和身体的一阵抽搐,他的脑袋耷拉下来,不再动弹。
进来探看情况的狱卒咒骂着,确认这贵族已没了气息,便收拾起他的尸体。
直到这场乱局收场,两人并排走出监牢,艾迪特才试探地问道:“那人刚刚说的那个姓氏……?”
“他认错人了。”安德烈冷冷地打断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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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知道凯尔奈是个天生的刽子手。他在国民公会和雅各宾俱乐部里发表演说时,常常无法自控地五指合拢、手掌猛力地竖着向下挥去——稍有想象力的人,很难不联想到断头台的铡刀……
“此人是萨德侯爵①的门徒。鲜血和酷刑唤起他的欲望。有人亲眼看到他在审问囚犯时,必带着女人一起旁观:每到目睹最惨绝人寰的场面,他兴奋得不能自已,就一边与女人行苟且之事,用□□加深这邪恶的快乐……”
“这未免有些太过分了!”艾迪特再也读不下去,愤恨地将手中的报纸攥成一团,冲出了卧房。
经过客厅时,少女听见里面姑妈和姐姐的谈话。
“求求你,玛尔戈,让菲利普把他那朋友送出咱们家吧!我的神经再也忍受不了啦!”这是阿黛勒姑妈神经衰弱发作时那种尖细的声音。
“妈妈,您该冷静一下,那些传言并不是真的。只是近日的形势让你心里太慌啦。”
“我怎么能不慌?每天都在死人、死人!还有个木匠说他见过凯尔奈在深更半夜去舔舐断头台上滴下的鲜血!我又想起他那十几年不变的相貌,越想越恐惧……”
“太荒谬了,姑妈!你怎么能相信这样污秽的诽谤之词?!”艾迪特猛地冲进屋内,挥舞着手气愤地嚷嚷。
自革命以来,阿黛勒姑妈一向有点怕她的这位小侄女。老妇人此刻身体情不自禁地在椅子上蜷缩起来。
“我在旺代见过他的心肠有多么柔软,他的内心比谁都要仁慈!”艾迪特接着激动地说道,“您与安德烈朝夕相处,难道还不了解他私下里待人是多么友善?您怎么能够听信这样侮辱他的谣言?”
“就是他那种两面的做派才更叫我害怕!”阿黛勒姑妈突然爆发了,声音里带着哭腔,“住在我们对面的图桑太太,她儿子的逮捕令就是凯尔奈亲笔签署的,而在前一天他还跟图桑太太热情地打招呼!他怎么能紧接着便笑吟吟地走到我们家的餐桌上来呀?”
“这除了证明他大公无私,什么也证明不了!”艾迪特反驳道。
“妈妈,妹妹,你们都别激动,”玛尔戈柔声劝道,“艾迪特,你知道你才是这个家的中心。我不够聪明,也不像你那样具有旺盛的活力,妈妈又完全不懂政治;我只是完全地相信你和哥哥。只要你和菲利普选择信赖凯尔奈公民,那么我也决不会有任何质疑,更不会容许他人无所顾忌地玷污凯尔奈的名誉。”
艾迪特不作声了。玛尔戈又安抚地拍着母亲的胳膊,老妇人一阵抽噎之后总算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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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月很快步入尾声②,这天下午,艾迪特与闺中密友夏琳面对面坐在珀西家的客厅里闲谈。
菲利普和安德烈都在国民公会,玛尔戈陪阿黛勒姑妈外出拜访朋友了——老妇人近来依然不愿在家里多待,免得碰上那去年还被她当成儿子、此时却叫她胆战心惊的凯尔奈——因而此时家中只有她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