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吧,艾迪特,”艾迪特一走进德穆兰家的儿童房,露西尔就忧心忡忡地开口,“埃贝尔昨夜被逮捕了。”①
“埃贝尔和他那派人太疯狂了,留着他们只会给共和国带来越来越多动荡的因素,不是吗?”艾迪特见她这样担忧,颇为不解。
露西尔摇摇头:“可是他以什么罪名被捕呢?”
艾迪特哑口无言。
露西尔伤感地将手放在胸口:“他们今天能够以保王分子这样荒唐的名义逮捕他,明天会不会就以同样的手法指控乔治和我的卡米耶?”
艾迪特立刻反驳道:“德穆兰和丹东公民是不一样的。人民多么爱戴他们!”
“埃贝尔不也有成群结队的追随者吗?我只担心这样下去,恐怖只会愈加失控,一旦抛弃了法律和正义的原则,从此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我想你是多虑了,德穆兰女公民。”艾迪特有些底气不足地回道,“也许针对埃贝尔的这次只是权宜之计。我相信两委员会仍由理性所约束。”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幸运了。”美丽的露西尔长叹一声,“卡米耶也认为是我忧思过重了。他依然很是信赖马克西姆·罗伯斯庇尔的友谊。但我仍很担心他们!”
本来在一旁玩玩具的小贺拉斯似乎感觉到母亲的忧愁,忽然一咧嘴,嚎哭了起来。
露西尔急忙开口哄孩子,自己却一下子哽咽起来,急忙用手帕掩住了口鼻。
“对不起,我这是怎么了呢?我想我心里太乱啦!”年轻的母亲红着眼圈尽力微笑着。
艾迪特只得笨拙地摸着小贺拉斯浅色的鬈发。和小孩子在一起时,她总做不到像夏琳和姐姐玛尔戈那样从容自如。
幸好,年少的丹东夫人领着她丈夫和前妻所生的小娃娃匆匆赶了过来。她俯下身对着男孩说:“瞧瞧你,贺拉斯!羞羞脸!你把妈妈惹得不高兴了!快像个男子汉一样把眼泪擦干,带着弟弟玩去吧!”
这年仅十七岁的小妇人孩童般的音色和脸孔对娃娃们有种奇特的魔力。德穆兰家的小男孩很快止住了哭声,牵着另一个小豆丁到角落去蹲下了。
“很快就会有一个特赦委员会的,露西尔。乔治答应我他会办到的。”可爱的路易丝坐在床沿,拉着露西尔叠在裙摆上的手,语调稚气却坚定。
“但愿如此!我的朋友们!但愿如此!”露西尔情不自禁地将她俩拥在身前。
送少女出门时,露西尔又吻着她的面颊提醒她:“你该嘱咐圣克莱芒公民也谨言慎行,亲爱的艾迪特。至少这几天他们都得加倍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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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革命广场中央。今日份死刑的执行已接近尾声,最后被押上断头台的青年人有着一头金发,五官端正,眼神忧郁。人家捆绑他时,他并不反抗;只是趴上木板之前,他神情极为感伤不舍地向台下深深望了一眼。
“这小伙长着张天使一样的脸。这种人是注定要在年轻的时候死掉的。”前排的观众中不知谁津津有味地发表了这样一番评论。
三角形的钢刀从两根木柱之间落下时,台下一位扎麻花辫的少女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低喊,当即在人群中晕了过去。
不知为何,这一幕令艾迪特联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刺杀者。他指控安德烈·凯尔奈所杀死的那个女人,突然又浮现在她心头。
这些在断头台上终结的生命,不也同样是某人的母亲或父亲、妻子或丈夫、情人或挚友吗?这红黑色的污血中,可能混着多少无辜的鲜血?
恐怖已走得太远了吗?她一直以来那样深信不疑的一切,她那光明之神一般的安德烈所代表的全部,难道竟也会以美德之名走上不义的道路?
她近处站着几个有说有笑的流浪孩童。这方台子上每日上演的流程,是他们不可错过的一出滑稽剧。
他们有时惊险地爬到高高的树冠上,攀到楼顶的烟囱上,只为不错过砍头场面的任何细节。他们破洞的兜里没有一个子儿,买不起小商店里的玩具,就用垃圾堆和下水沟里捡的玻璃和木头做成迷你的断头台,蹲在地上玩得乐此不疲。
共和国依旧让他们饿肚子,不过给了他们不用门票就能日日夜夜观赏的新奇表演。因而他们跟着喊:“革命万岁!雅各宾党和山岳派万岁!打倒国王!”
不过,这些词句在这群孩子心目中可没有多少神圣的意义。他们把这番话讲得滚瓜烂熟,和他们从街头学来的那些俚语粗话和淫词浪曲没有什么区别;但往往正是从巴黎的野孩子们口中,有时候能冒出最意味深长的哲理来。
“路易赛特小姐今天又饱餐一顿。”②头发蓬乱的瘦高男孩笑嘻嘻地说。
“总共十二个脑袋。”最小的那个认真扳着手指。
“不,你数错啦,雅克。是十三个!”旁边稍大些的女孩子立刻纠正道,她穿着单薄而褴褛的衣裙,双手和脸蛋被冷风吹得红通通的。
“十三!多么富有浪漫精神的数字!这个寓意棒极了!”那高个子男孩学着伶人的样子夸张地呼喊。
“可惜还是少了点。不过他们今天正审讯善心肠的埃贝尔和他那帮崇敬神明的无套裤汉呢,吉罗婷夫人马上又能得一顿饕餮盛宴了。”另一个满脸麻子的流浪儿表示。③
“我又相信平等了。管他是挺着大肚子的伯爵先生还是饿出肋骨的流浪汉,下了路易赛特小姐的床还不是平等地难看。”说这话的流浪孩子年纪不大,头发却已经脱落得很稀疏,不知是不是总进行哲人式思考的缘故。
“不过我们还是平等地没饭吃。”那个最小的嘴里含着脏兮兮的食指,口齿不清地嘟哝。
“这有什么,伙计们!再不济我们可以像治安委员会里的凯尔奈公民一样把台子上的血收集到瓶子里,带回去慢慢咂摸。”
“说得很有道理,让内。他们自己的血管里没有血,都是从断头台上的可怜虫那里吸去的。”
“我们赶跑了旧的吸血鬼,却给自己招来一批真的。”流浪儿中的那个哲学家舔舔嘴唇。
艾迪特没再听下去,但也没有加入这场对话。她逃也似地离开了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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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开圣克莱芒家的门,却只见拉斐尔的身影。
前贵族青年坐得离桌沿有些距离,双腿分开,仰靠在椅背上,白色的上衣领口大敞,空洞的蓝眼睛不知正注视着何处。他的头发用一条发带系绑在脑后,却没办法使那张消瘦的脸庞显得精神多少。
“拉斐尔?夏琳呢?”她问。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指了指后面的里屋:“夏琳在屋里摆弄化学实验。”
“艾迪特,是你来了吗?”夏琳的声音不甚清晰地从里间门后传来,“在外面稍等我一下吧,我得收拾收拾这里,很快就出来。”
艾迪特在桌边坐下,注意到拉斐尔手中不停地摩挲着一把小刀的刀柄。他以一种渴望的眼神,直勾勾盯着那刀片的闪光,艾迪特一时感到那缕光甚至折射进了他的瞳孔。
他忽然像无法抗拒诱惑一般,将整个拇指压在锋利的刀刃上,转瞬鲜红的血滴便顺着刀口漫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桌面上。可他连眉头也不皱一皱,只是不断加大手指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