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十九年,正月十五,是个积雪消融、月朗风清的好日子。
“这小畜生烧了柴房!”
“都别追了,回来救火!”
一道灰影从小巷窜出,头也不回地奔跑,将洒落在地上的血迹、院子里的谩骂怒吼一同抛之身后,直到双腿一软,轱辘轱辘滚进坡下的林地。
晃悠悠爬起来的灰影,紧按着一只血淋淋的臂膊站在原地,仰起头,睁大眼睛看向远方。
这只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
一张小脸被血和污泥糊得满满当当,只能依稀看出一双凌厉凤眼。又大又空茫的瞳孔,漆黑幽深,带着精致诡异的非人感——
其中倒映着倏忽升起的明光。
“放天灯喽!”
遥遥传来谁家孩童高喊。
深宅大院里,踮脚站在院中石凳上的小女孩仰着头,眼睛圆睁,连眼泪都忘记掉落。
从漫天明光中移开眼,你继续央求嬷嬷:“就带我出去看一次嘛——”
妇人擦干你的眼泪,收回手帕,板着脸道:“小姐,不可胡闹。”
“可哥哥姐姐都走了,央央也好想出去。”
你拉住妇人的袖子,撒娇道:“嬷嬷~”
垂髫稚童仰着脸蛋,白玉小碗一样圆的脸上嵌着又大又圆的眼睛,长睫深目,眼尾上翘,黑白分明,正拖长声音恳求道:“就这一次,求你啦,嬷嬷——”
“……只今天一次。”
你笑得眼睛弯弯。
你的本体——訾央——有一个很疼爱你的嬷嬷。
出门已过酉时。
街道上熙熙攘攘,车马不断。
两边满是摊贩,或是挂着各式各样的彩灯;或是摆着琳琅满目的吃食;还有卖玩具的、卖首饰的……问价声、交谈声、吆喝声交替。
年画一样的小娃娃被妇人紧抱在怀中,衣裳精致,身边还跟着两个小丫鬟,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一行人走到哪都有小贩热切招呼,讨小孩子喜欢的精巧玩意,像流水一样划过眼前。
你睁大眼,看向四处。
到处是华服锦衣、如花美眷。远处灯楼上火烛银花,华灯夺目欲燃;江边歌楼里笙歌沸腾,酒香十里弥漫。
月色溶溶,灯火灼灼,耀如白日;欢声笑语,歌舞升平,不似人间。
但你的意识残留在那片郊野荒林。
黑暗,寒冷,疼痛——好像被摔散架一样,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不断传来微小、发痒、又让人无法忽视的痛,整条右臂更是钻心的疼——只是意识连接,就让本体就在无意识地掉下眼泪,
这是谢七——这是你另一具身体——的感受。
谢七在半月前,埋葬了在乱葬岗捡自己回去的老妪,混进城当乞儿,一边谋划着碰瓷生父,不巧被拐子盯上。
为了骗过守门人,谢七对自己下了狠手,又在出逃的时候受了伤。
一个灵魂,两个躯壳,在两种环境下演变出不同的性格,但本质不会变,比如超越一切都对自身的爱。
你想让逃出生天的小号看灯会,忍着疼一声不吭。
但这种伪装显然瞒不住另一个自己,被谢七强行切断了精神连接。
骤然失去与另一个壳子的联系,你神色恹恹。
“小姐你怎么不开心,哪里不舒服吗?”
宽厚的手掌落在前额,你默默摇头,就见到妇人脸上神色越发担忧,只能开口安慰:“我没有不舒服。”
“只是,嬷嬷一直抱着我,会不会很累?”
或许是怕你被挤到,又或许是怕你走丢,出来到现在,你的脚都没沾过地。
你被举起来轻轻向上抛了抛。
“怎么会,小姐很轻的。”
“那就好。”
你把头埋进熟悉的怀抱,悄悄蹭掉眼里的水光。
不知道何处来的歌声,穿过人声喧嚣而来,细碎而悠扬。
再次与小号恢复联系的时候,是在你看过了舞龙舞狮、又听过评书奏乐、还围观了猜谜灯会被人拿下首彩后。
方才大展风采的白衣小郎君转身离去,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也渐渐散开。
街上人少了,四处灯光稀落。
风里的寒意让来往的人都瑟缩着脑袋。
你被摸了摸脑袋,抬起头。
嬷嬷看着你,依旧一副板正严肃的神情,眼神却很柔和:“该回去了,小姐。”
你环顾四周。
大约是享受了难得的热闹节日,两个小侍女十分雀跃,在后面挨挨挤挤说着小话。
不远处,桥下还没有收摊的几个小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