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言到不是害怕别人笑话,而是不想当着她舅舅的面哭,当年黎家班十多人,日子过得再清苦都把最好的给了黎言,这些黎言都记在心里。虽说后来众人各奔东西,但在黎言成角儿后知道他们的不容易,没少帮他们。现在黎言虽然有着养父母,也是有名的角儿,但是她唯一的亲人已经离开了,今天到场的周文岐、莫霆钧几乎是当年同甘共苦过的“亲人”。
周文岐一直都觉得,若是自己的师哥,黎言的舅舅还在,看着现在的黎言应该会很高兴。二十年,黎言成为陈派艺术巅峰的同时,没有忘却黎派津戏鼓的传承,让它在数年后有机会重回南城。二十年前,为了还债黎泽“卖”了庆园,二十年后黎言把它买回来了;二十年前的那首《探清水河》是黎泽唱的,二十年后是黎言让它再次扬名南城。
次日晚上,黎言在庆园请杨景程吃饭,许秋恒夫妇、周文岐还有莫霆钧陪同。杨景程来的时候带了一个箱子,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是当年黎泽留给黎言的。里面是一把三弦和几件大褂。杨景程见着黎言拿着三弦细细端详,就立刻明白了,黎言在找三弦上的那个指甲痕。“可还记得你小时候的那首小曲儿?”杨景程是为数不多知道黎言和黎泽之间秘密的人,“记得,不敢忘。”黎言看到这把三弦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三弦怎么和在博物馆陈列的那一把三弦简直一模一样?”
杨景程淡淡一笑,“博物馆那把是仿的,当年文化馆的人来要东西,我提前做了一把仿的给他们。”黎泽留下的东西,杨景程看得格外重要,多年的挚友,杨景程怎可能不知黎泽的用意,这些东西都是留给黎言的念想。
黎言找准了三弦的调,弹起了那熟悉的旋律“桃叶儿尖上尖,柳叶就遮满了天,在其位这个明啊公,细听我来言呐。此事诶,出在了京戏蓝靛厂,蓝靛厂火器营,有一个松老三……”杨景程一直看着黎言,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黎泽。那少年意气,一身大褂、一把折扇,一曲《探清水河》,让很多人都记住了这个“日思夜想”黎哥哥。弦声落下曲终,杨景程看着黎言的眼睛说了一句“是他的感觉”,在整个南城只有黎言能唱出当年黎泽唱的那个感觉。
“你一定也在博物馆见过这件大褂,那也是仿的。”还没等黎言开口问打褂的事情,杨景程自己就说出来了。许秋恒将那件黑条纹的大褂拿在手上,细细观赏“这是丝绸做的,当年能用丝绸做衣服的人可没有多少……”黎家当年在黎荣祯手中也有过盛世,所以拥有丝绸做的衣服,可见当时黎家是真的很有钱。
“我印象中,师哥的衣服面料都很贵,还有刺绣,不过那时候对于我们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师父有一件绣金的大褂,后来典卖换钱了……”周文岐站在许秋恒身边,回忆起往事或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一种痛苦,在这个世上除了黎言之外,要数周文岐和黎泽的关系最好,他们可是双师门的师兄弟。黎家从盛世到没落,周文岐都看在眼里,周文岐到庆园的时候才十几岁,如今也快年过半百了。黎荣祯的那件绣金大褂是用金线绣的,这件衣服在黎荣祯病逝后被典卖,如今收在南城戏曲博物馆里。“又是因为我卖的一件东西……”黎言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庆园已经入不敷出了,为了维持生计,舅舅与三舅商量把家里最贵重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排序,从排在最后的开始卖,这件大褂成了被卖的第一件物品。
“这件大褂按照当时师父的意思是让师哥在婚礼上穿的,但是一拿回来,他两没说上几句话就吵起来了,从那以后这衣服就压箱底了。原因就是,师哥不愿意让黎言做他的媳妇,在师哥心里,黎言就是他的女儿,他不想毁了黎言的一辈子。”莫霆钧拿起放在箱底的那件马革红的大褂,也开始讲述往事。
“我还真想看他穿一回,但是这话说出来,他可能又要怼我了。”黎言调皮的一笑,这话不假,黎言和黎泽当年就是这样的欢喜冤家,黎言会给黎泽闯祸,黎泽会惹黎言生气,但是他们舅甥两没有隔夜的仇。
“你别恨他,当年把你送走确实是迫不得已。你是他用尽一切护着的宝,把你送走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以后不能护着你了。你的养父母是他托我父亲给找的,他不想让你接着过苦日子。把你送走时,你才七岁,只要你还小,随着年岁增长,关于他的一切你都不会记得,他也不想你记得,一辈子活在痛苦中……”杨景程明白黎泽之所以不让黎言知道自己的消息,就是为了保护黎言,但是黎言未必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黎言是黎泽一生的臻爱,遇见黎言的第一眼,黎泽或许就真的再也容不下别人,家族没落,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意让黎言跟着他受苦,他把自己一生最好的年华,最好的一切都给了黎言。
杨景程作为黎泽的挚友,送了他最后一程。“黎言,黎派传承有三样东西,一把湘夫人扇,一把三弦,一件满绣大褂。那件满绣大褂是当年你舅舅典当的,如今放在南城戏曲博物馆里,你作为新任馆长,名义上是属于你的。剩下的也都已经交给你了,这都是你舅舅留给你的。黎氏津戏鼓,自今日起传承至第十代。”黎泽是黎氏津戏鼓第九代,黎言就是第十代,这一代的传承相隔二十多年。杨景程的话黎言未必全听进去了,因为她的目光一直都在箱子里的东西上,脑海中一次次回想起杨景程的话“他把最好的都给了你”,那这些应该就是在那艰苦年代中,属于他最好的东西。
杨景程没有在说下去,他知道黎言想起了所有被尘封的记忆。因为一般人在七岁的时候,对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大致上会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是像黎言这种情况着实是少。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杨景程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但是这次他觉得一定是黎泽离开后封尘了黎言的记忆,不想让黎言一辈子都活在他离去的痛苦之中。黎荣祯过世后、庆园被卖后的生活有多难,黎言比任何人清楚,那些时候黎泽或许在旁人面前还得强做欢笑,但在黎言面前有时候倒是不需要这般。黎言记得那时候,但凡是舅舅想抱自己那一定就是有他难受的地方,这些难事儿黎泽从来不曾说出口,但黎言心里却十分清楚,因为这就是她的舅舅。
“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杨景程给黎言斟了一杯茶,黎言摇摇头说“很模糊,只有一个身形和一个背影……”杨景程微微一笑,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黎言。
那照片已经泛黄,黑白的底色让上面人的容颜格外清晰。一身长衫,一把折扇,黎言曾在记忆中无数次搜寻过,但始终记不清他的样子。那应该是他最好的年华,本应该在他人生中绽放,如今却只能留在相片上,怎不叫人惋惜。
饭间杨景程给黎言等人讲起了自己和黎泽之间的故事,“我和黎泽年少时就相识,我长他几岁,但是我们是很好的挚友,几乎无话不谈。那时候的黎家,家财万贯,又是津戏鼓的名门。在当时,能拜师黎派那是很荣光的事情。你姥爷叫黎荣祯,长得不高,但是很有精气神,他不像是其他戏班主那么狡黠、吝啬,他为人很慷慨。但凡街坊邻居有什么事儿,只要是他能帮上的,绝对是冲在第一个。你姥爷只有一个儿子,就是你舅舅黎泽。黎泽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我认识他时,差不多他才八九岁,那时候没人教他,那津戏鼓的词,他能大段大段的唱下来。那时候就觉得,日后他一定能成角儿。果不其然,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成了当时津戏鼓最有名的角儿。后来,你姥爷病了,到处求医,再加上有那么多的徒弟要养,黎家开始没落了。你姥爷过世时,你舅舅二十四岁,他长你二十岁。为了还债,庆园卖了,他就带着你四处打零工,那段时间就住在这儿后门那,以前那里有间小屋子,现在还在。虽然日子过的清贫,但是他把最好的都给了你……”杨景程讲述着自己和黎泽之间的点点滴滴,黎言就静静的看着杨景程,杨景程眼里全是对黎泽活着时的回忆。
“我和你舅舅是旧相识,他是个苦命人,我很心疼他,他走的时候才二十七岁,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今天。我曾经问过他,我说你走了黎派就失传了,他告诉我,黎派不仅不会失传,以后还会发扬光大,因为他还有个女儿。他是笑着走的,他说这一生最好的作品就是他的女儿。如果你们真想给报酬的话,就让我再听一次黎派的《探清水河》。自他走后,二十年,我没再听到过正宗的黎派。直到我见到黎言,我知道黎派要重出江湖了。这二十年间,无数人学唱过黎派的《探清水河》,但是都不像他。我知道他回不来了,但是我一直记得他说过,他有一个女儿,他唯一的传人……”听完杨景程的话,黎言和周文岐陷入了沉默。许久,杨景程递给黎言一张清晰的照片,那是黎泽的照片,这张照片是黎泽再一次演出时被别人拍下的照片,看着照片,黎言仿佛被带回了二十年前:每次舅舅上台演出,自己都会在后台的一角看舅舅演出。舅舅穿挑儿真的很好看,那背影一直刻在黎言的记忆中。多年前,自己放下本专业京戏,拜入越戏尹派门下学习小生,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学习小生后的模样会更像舅舅,就能在对舅舅样子模糊时,重新记起舅舅的样子。
黎言在陈晓秋离世后的第一场演出返场时,穿着挑儿唱了《探清水河》的其中一段,当时周文岐就坐在台下。周文岐感叹,黎言真的太像黎泽了,那身段、唱腔,尤其是曲中转音的地方简直是一模一样。第二年黎言主演的越戏《梁祝》,周文岐、莫霆钧坐在台下,看着黎言出演的梁山伯,他们仿佛看到了黎泽的身影,仿佛是在看黎泽的演出。
周文岐拿起一件大褂,虽笑着,但流泪满面。二十年前自己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做一件和师哥一样的双扣大褂。现在,自己也有资格穿双扣大褂了,但是师哥却不在了。周文岐发誓,自己此生不穿双扣的大褂,因为在他的心中,双扣斜襟交领大褂已经是师哥的象征。
看着照片上的人,他的年龄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七岁,而当年的小女孩已经过了花信之年。小时候是你给了我庇护的港湾,如今我长大了,我会成为你的骄傲,只不过我再也听不到你夸我的声音了。
从庆园到曾经养父母家的老房,路程二十分钟,一分钟就是一年,整整二十年。站在老房门前,忘不了舅舅离去的背影;站在庚子街转角,忘不了童年时的欢愉;站在辰戌河边,耳边仿佛又响起儿时舅舅教自己的那首小曲儿……
黎言永远都不会看到舅舅转身离去后的泪水,不是绝情,而是不愿;黎言也永远不会知道舅舅临走前的不舍,舍不得还没看着自己的女儿长大、舍不得把从小在自己身边养的女儿独自留在这个世界。
“桃叶儿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在其位这个明阿公,细听我来言呐。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宋老三。提起那宋老三,两口子落平川,一辈子无有儿,所生个女婵娟呐,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取了个乳名儿,姑娘叫大莲。”周文岐静静地听着黎言唱起了那首他们都熟悉的曲儿,曲儿还在,但是不是那个熟悉的人。黎言的唱腔上完美的继承了她舅舅的特点,虽然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但却胜似当年的那个人。黎言没有唱完,这首小曲儿承载着她的童年的回忆,给她一个接受的过程吧。
“是他的感觉,二十年终于又感受到有他的感觉,我很满足了……”杨景程听到黎言唱这首曲儿的感觉和周文岐、莫霆钧一样,仿佛像是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黎泽。那时的故人正少年,八尺男儿,身着条纹大褂,手执玉龙扇,一曲探清水河,震惊南城。年过二十载,昔人已逝,唯有这首曲儿留存下来。杨景程曾以为自己是最后记得黎泽的人,都已经做好了告诫子孙后代自己走后年年清明、寒食也要给黎泽一祭。直到黎言的出现,他突然间就明白了黎泽临走前的那句话“虽然我希望她不要记得我,但是我觉得她一定会记得我,就算是想不起我长什么样,至少她不会忘记我在她身边的感觉。”
黎泽对黎言的爱,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结束,黎泽留给黎家班的财富,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消亡。他一生清苦,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黎言,替她挡住了世界残忍、无情的一面,留下了美好的一面,这给年幼的黎言带来了希望。
“在我的记忆中,舅舅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一盏茶、一折扇,世上如侬有几人’这个形容十分贴切。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舅舅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黎言用少年形容自己的舅舅,对于黎言、周文岐来说,二十七岁的人,确实还是的少年。也就是这么一个少年,为年幼的他们担负起了一切。
昔人的离去,带走的是曾经一切的艰难痛苦,留下的是无尽的“财富”。昔日濒临破败的老宅,如今也因黎言的回归,被翻修的熠熠生辉。
黎言和舅舅最后的时光是在与庆园隔河相望的那个破四合院中度过的,两年前黎言重修了那个小院。曾经杂草丛生的前院,如今却是一副江南小院的模样;曾经五六个人挤在一起的平矮民房,如今却是青瓦白墙的江南四合院;曾经露天的厨房,如今却是别墅小景“枯山水”。
黎言和周文岐拿着杨景程送过来的箱子,走过庆鸿桥后从四合院的正面进入一层的房间。那个房间正对院中的人造山水景,是整个四合院风景最好的房间。走进房间,映入眼帘的是玄关墙上的画,画中的人是正值青春年华的黎泽,一袭黑白条纹大褂,手拿扇子,似乎要从画中走出来。绕过玄关,是一间衣帽间,按照周文岐的描述大概有普通人家一个客厅那么大,柜子里放的都是黎言给黎泽做的大褂,每年都做。衣帽间边上是开放式书房,书架上放的都是黎言收集古籍文献,还有一些黎荣祯曾经留下来的花瓶、罐子。书架边上的架子上放着黎荣祯曾经用过的三弦,书桌上放着文房四宝,虽然黎泽没读过多少书,但是知道的还不少。书房和衣帽间的对面是一间豪华的洗手间,周文岐曾经妒忌过,说黎言把这栋房子里最好的东西都放在了这间房间里。再往里走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卧室,中式的四柱床、洁白的纱幔,床的右边是一排落地窗,窗的最右边是一扇门能走到院子里,坐在床上一眼就能看见院子里的景。
黎言把箱子放在书桌上,将箱子里的大褂拿出来,熨平,放入衣帽间的柜子中。以后柜子里的新衣服,都能听听这几位老前辈讲曾经的故事。周文岐将黎泽的照片装入相框,一张放在书桌上,一张放在床头柜上。
“院落梨花白首携,戏台高楼歌管声。红墙黑瓦落江南,月照青山永不分。一盏茶、一折扇,世上如侬有几人?”景还是当年的景,只不过是那位少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