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深藏地下,干燥的空气并没有让遗体腐烂,只是让遗体的水分蒸发了,皮肤紧贴着骨头,肌肉纤维化,看上去皱巴巴的,宛如木乃伊一般。黎言确实是想不到,在她记忆里那个宛如皇亲贵胄般的公子,如今却是这般模样。周文岐和莫霆钧的眼泪已经开始滴落,黎言的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二十多年的思念,原以为会和童话故事里一样,得到圆满的结局,却未曾想到昔人已逝。黎言有过无数次幻想,幻想着有一天舅舅能主动的来找自己;幻想着在她功成名就的时候,自己能找到舅舅;幻想着,世上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发生了,但是舅舅还在她身边……幻想是美好,但是如同过眼云烟。
黎言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在眼眶中打转许久的泪水流了下来,滴在了棺木中。泪水像是知道黎言的心事一般再也止不住了,若是黎泽还活着,黎言定是会把自己这二十多年的委屈统统告诉舅舅。调整好情绪,黎言开始给黎泽整理衣衫,这件满绣大褂是黎言亲自设计并找人定做的。大褂是交领双扣,整体是黑色的,大褂下摆处用金线绣着海浪云纹,袖口出亦是如此,肩部绣着祥云牡丹纹,一幅圆形的双龙戏珠图绣于正中央。鞋子上各绣着两条龙,鞋尖处有珍珠点缀。黎言按照小时候舅舅穿大褂的习惯,从上往下开始系扣子。当她准备系上位于颈部的两颗扣子时,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给舅舅的承诺。“等我长大了,换我来给您系扣子。”一句天真的童言,黎泽等了二十多年,黎言也等了二十多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想到这里,黎言的泪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来,落在黎泽的脸上,但她还是努力克制自己的泪水,将所有的扣子系完。
五点左右,许秋恒、宋斯文等人接连回庆园休息,毕竟晚上这守夜是重头戏。黎言拿了一把椅子坐在黎泽的棺木旁,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躺在那里。
“祖宗,你这么看着你舅,你舅我会不好意思的。”黎言闻声抬头,那个二十七岁的少年正站在自己面前,黎言下意识的看来一眼棺木,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诈尸?尸变?”黎言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两个词,还下意识的说出来了。黎泽用手敲了一下黎言的头,“你死不死啊!有你这么说你舅的嘛!小时候白疼你了!”黎言给了黎泽一个白眼,站起身跟他向外走去。
“庆园在我手里被卖,这是我南城黎氏的祖宅,是整个家族的象征。我那时候想过一了百了,但是当我站在这河边想往下跳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你。我还有你,你还那么小,我要是不在了,谁来替你遮挡这世间的风雨……”黎泽背手站在庆鸿桥上,看着鸿楼如今的模样,回想往事心里万分感慨。曾经无数次路过庆园,站在这庆鸿桥上看着这易主的鸿楼,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如今,庆园回到黎家手中,自然是可以扬眉吐气一番。
“姥爷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是他的亲外甥女,为何还让我做您的童养媳?”黎言一直想不明白,黎荣祯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他的亲外孙女,又为何会选择让自己做舅舅的童养媳。
“你的母亲曾是小有名气的京戏演员,结识你父亲后,自知因门第疏忽不可能与你父亲相守,独自生下你后跳河自尽。父亲听闻经过后,将你接到庆园,并嘱咐我绝不能让你知道这一切,没想到因为我的逝世还是让你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至少在我心里,从一开始就把你当做是我的女儿。你现在不是常说,从未见过我穿那件马革红的大褂嘛,等你三十岁生辰的时候,我穿一回给你看看……”黎泽一早就知道黎言的身世,毕竟他答应过黎荣祯绝对不会让黎言知道,但终归还是在他过世后,在众多蛛丝马迹中被黎言得知真相。尽管黎荣祯一直都把黎言当做是自己的儿媳妇,但是黎泽却从未想过让黎言做自己的妻子。
“曾经不知道有多少女子都愿意做我的妻子,但是她们从不知道做我黎泽的妻子未必是件好差事,不如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黎泽早已数不清有多少女孩子告诉过他想要嫁给他的愿望,但是黎泽却想要她们过上寻常人家的好日子就行,自己何德何能让她们付出这么多。
“做黎氏的主母当真不是件好差事,旁人不懂,我懂。”黎言或许是这个世上唯一懂得黎泽不愿娶妻的人,南城黎氏一族,如今只剩下黎言一人,全族使命皆系于她一人之身。
“她们不会这么想,所以你小时候我常告诉你‘未经他人事,莫劝他人善;若经他人事,未必有他善’。你曾经不知其意,我告诉过你,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现在应该是明白地透透的。”黎泽对黎言的教育是超前的,他要求黎言做事不要只从自身出发,而是要学会换位思考,但这换位思考还是得遵从本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成长的路上逐渐明白您当年的苦心,若是能重来,我那时应该听话些……”黎言的话有些哽咽,她还是觉得舅舅的离去是有她的过错。黎泽也听出了黎言的情绪,就岔开了话题“还记得那首《探清水河》嘛?”
“记得。小时候,我不懂您唱的《探清水河》是何意,现在我懂了。您的境界,我是越不过去了,您的豁然,我这辈子怕是都学不来。”黎言小时候只知道舅舅经常唱那首《探清水河》,却不知道舅舅的心声,如今长大了,在回想当年舅舅唱的《探清水河》,才明白了舅舅对世事的豁达。
“以前我也不信命,后来我明白了,人这一生很多时候,上天给过你改变命运的机会,只不过是没有珍惜罢了。如今祖宅在我黎氏后人之手,津戏鼓黎派也有了传承,你也长大了,能担得起风雨,我也就放心了……”黎泽说完转身向黎宅的方向走去,头也不回的对黎言说了最后一句话“没事儿,别来烦我!”
黎言站在庆鸿桥上,看着黎泽逐渐模糊的背影,终于没能忍住泪水,站在原地哭得和当年站在养母家门口看着舅舅远去时的样子,一模一样。上一次分别或许还有重逢时,这一次可就没有了。黎泽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黎言看着天上飞过的鸟群,也知道是时候说再见了。
外面的唢呐声响起,黎言从梦中惊醒,自己居然靠在棺材边上睡着了。黎泽已经换上黎言给他做的新衣服,静静地躺在棺中,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黎言终于把小时候答应舅舅的承诺完成了,这次分别就是永别,再见就是来生。
今日,阴雨蒙蒙,门外飘着的毛毛细雨打在脸上有一丝生冷。黎言穿着黎泽生前的旧衣,撑着一把白色的绣着祥云的伞,从流经庚子街的三处河流中各取了一碗水,据说这是南城丧葬的习俗。黎言不知其意,但依旧照做。南城丧葬的习俗比较繁琐,就连许秋恒和周文岐两人有时候都会摸不着头脑,幸好有宋斯文和杨景程坐镇,不然就连带黎言都得晕头转向。
黎泽留下的东西本就不多,黎言从蘅芜园中找到的藏品中选了几件给黎泽陪葬。“当初他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杨景程想起当初黎泽走的时候,来送他的就这么几个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今天补上了,当初那些痴迷的女观众有几个来送他了,当然他也没有奢求过。”莫霆钧想起当时痴迷黎泽的女子就来气,黎言却不以为然。“师哥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了,很多事情都是为自己考虑的少,为别人考虑的多,当然他为黎言考虑的更多。”在周文岐的印象里,黎泽总是为别人考虑的多,有什么好事总是让着别人,吃亏的都是自己。
“我宁可他自私一点,他但凡多为自己考虑,说不定我现在还有舅舅……若是这般,那他就不是黎泽了。”黎言一直都希望舅舅能自私点,她也希望舅舅能活着,这样回到家的时候,就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了。她也不用自己撑起一片天,有时候想说话,连个人都没有。
“他要是还在,黎氏可就有两位名角儿了,但是也多了一对冤家……”杨景程已经开始脑补黎言和黎泽在一起拌嘴的场景,毕竟黎言小时候就经常和黎泽拌嘴。一个要往东,一个偏要往西,然后开始了拉锯战,总之最后一定有人会选择妥协。
窗外的雨渐渐下大了,黎言坐在窗台边看着对岸的黎宅,此时的她好想再见一次那个穿着长衫的公子,然后扑到他的怀里,跟小时候一样甜甜的喊一声“舅舅”。小时候一直不明白舅舅说的分别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但是也迎来了永别的时候。
“以后,我不在了,就把我两葬在一起,活着的时候我不能陪着他,等我死了再补回来吧。”黎言这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但是话里却包含着满满的悲伤。是什么样的悲痛,让一个活着的人想到了自己死后的事情。黎言在黎泽身边的时候,是黎泽最好的年华,年华易逝,昔人已逝,留下的只是无尽的回忆。黎泽是黎言的“信仰”,他的离去也带走了黎言的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黎言的生活就只有戏与庆园,再无所求。
夜里灵堂内,蜡烛一根接着一根续上,黎宅内的长明灯一直燃着,黎言、周文岐、莫霆钧坐在鸿楼门口的青石板上,今夜的月格外明亮,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小时候,他抱着我看过月亮,也是这般景象……”黎言看着月亮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夏夜,舅舅抱着自己在鸿楼门口看月亮,那时候舅舅给自己讲过《探清水河》的故事。“日思夜想的黎哥哥”这话让黎言记了二十多年,现在黎言看着舅舅的画像还会调侃一句“还真是好看,怪不得当年让那么多女孩子痴迷……”过了今夜,当年的黎哥哥就真的离开这个喧嚣的尘世,日后能想起他的人,怕也是寥寥无几。
六月十八日凌晨四点,黎泽的棺木离开黎宅向陵园驶去,众人换上黑色的丧服,由黎言拿着遗像,周文岐撑伞。黎氏陵园,是南城唯一遗留下来的大型陵园,自黎荣祯过世后,黎氏陵园再无人入葬。黎泽的遗体被找到后,黎言找人重新修了黎氏陵园,所有的路都被修成了青石板路、杂草都被清除,黎言按照族谱上的记载逐一重修了墓碑。黎泽的墓位于黎荣祯的右侧,朝着南城的正东方向,以右为尊,古时候太子的府邸也叫东宫,正是因为这两点,黎言给黎泽选了这块地,四周种满了松柏,寓意万古长青。五点,黎泽的棺木被放入墓穴中,黎言、周文岐、莫霆钧、杨景程将一块黑色的大理石板合力盖在墓穴上方,这是众人最后一次送别黎泽。正前方的墓碑上写着“先考黎公言泽”这行字的左边用红色油漆写着“主母黎氏梦晗”,黎言最终还是以这种方式告诉世人,自己选择与黎泽同葬。黎泽是以黎言之父的名义入葬黎氏陵园,一纸鉴定书,黎言让所有有意见的人闭嘴,但是她也没有忘记过自己黎梦晗的身份。
“舅舅,今天我和昔日的故人送您走,我会担起黎氏家族的使命,继续往前走……”黎言很清楚,舅舅倾尽自己的一生,换来了自己现在的一切,唯有自己重新振兴家族,才得以报答舅舅的付出。
当年那个最疼爱黎言的舅舅、最照顾周文岐的师哥、所有南城姑娘们日思夜想的黎哥哥,在今天成了“历史”。
回到庆园,黎言独自坐在客厅里发呆,既然诸事尘埃落定,按在自己之前的规划,也是时候和大家说一声“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