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缘起(上)(2 / 2)

满愿石 扎姆卡特 7519 字 2023-03-03

那只手柔软、顺滑、比常人略低的体温让菲莉西亚联想起某种冰冷的爬行动物,打了个寒战,反射性地倒退一步。不料,自认肮脏的帕西斯最恨的就是他人的轻蔑嫌恶,她这个反应正好踩住他的痛脚。

在印象栏打上负分,帕西斯收回手,转向肖恩,又是一脸甜笑:“你们出来逛街吗?”

“不,我们去办过境手续——帕尔,吃过早饭没?我请你。”

“这……不太好吧。”帕西斯装出迟疑的样子,像极了家教良好的乖小孩。这时,玛丽薇莎指着他抱的布偶,掩嘴惊呼:“它动了一下!”

“咦?”众人不约而同地转移视线。

“啊,差点忘了。”帕西斯把“布偶”翻了个身,高高举起,“噗噗,跟大家打声招呼。”外形像大头鱼,有一条长长尾巴的小生物温顺地摇晃一对像是耳朵也像是触须的白色尖鳍,发出和名字一模一样的叫声。

“呀——好可爱!”菲莉西亚和玛丽薇莎齐声尖叫,抢过噗噗,又抱又亲。肖恩也情不自禁地戳了戳:“是灯心鱼啊,这可是很稀罕的异兽。”帕西斯以温柔的眼神看着在女孩们之间传来传去的宠物:“它是被我的琴声吸引来的,我唯一的朋友。”肖恩一愣:唯一?

“噗~~~”小东西黑色的圆眼睛浮起泪水。帕西斯脸色一变,抢上前推开菲莉西亚:“不许捏它的鳍,它会痛!”

“哎呀!”猝不及防的菲莉西亚险些跌倒,幸好被离得近的鲁西克扶住。也被自己的粗暴吓到,帕西斯一边安抚疼得发抖的宠物,一边低眉顺眼地道歉:“对不…咳咳!”因为超过节制的大吼,声带承受不住,当下一阵呛咳,被不适感憋得脸蛋通红。

“别动!”发现异常,肖恩单膝跪下,一手按上他的颈项,“你的喉咙不对,我看看。”

帕西斯一动不动地任他检视,双眼因惊讶而睁大,不是为他的举动,而是为自己的反应。

他不是同性恋,被迫做了娈童,自然会留下身心方面的阴影,虽然他的意志强得可以压下生理上的厌恶感。但是肖恩的触碰,竟然连一点反弹也没激起。

太危险了。这个人,太危险了。脑中警报鸣响,提醒他不能再玩这场游戏,他玩不起。

“怎么样?”肖恩抬起头,关怀地问。还没回过神的帕西斯再次愣住,凝视这张近距离的明朗俊容。眼前的男子明明不是小孩子,但他的神情总是生动地变化着,不管生气、困惑、快乐都清楚地表现出内心的感受,这是他永远做不到的。

怔怔地看进那双如琥珀般纯净闪耀的瞳眸,一览无遗的璀璨心灵让人移不开眼。

“帕尔?”

“啊……”比过去顺畅的发音使少年更为震惊,瞪视对方,“你做了什么?”肖恩满意地扬唇:“我治好你了啊,我会白魔法,不过——”他心疼地蹙眉:“你的声带怎么会这样?就好像很长时间没说过话一样!”这孩子过的到底是什么生活?

“哦,我小时侯生过一场病,影响了发声。”帕西斯随口胡诌,飞快盘算多了这项武器会多出几分胜算;以及是否和此人深入交往,获取更多的价值。肖恩松了口长气:“原来是这样——好,走吧,我请你吃早饭。你最近还是不能大声说话,过三到五天就没问题了,我点些清喉的食物给你吃。”

所有阴暗的心思在手被牵起的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眷恋和由此衍生的惊恐。

很温暖,那只有力的大手比他拥抱过的任何女人都温暖。而且,散发的是直射人心的热量。

可是不行……跌跌冲冲地跟着那抹在三年前就刻进心里的背影,银发少年的眼中闪过近似哭泣的情绪:他不能陷进去。

不属于他的温暖,他无福消受。

他承担不了再一次的失去。

******

与此同时,塔拉斯郊外的森林。

“头!头!”

“什么事?大呼小叫的。”拔下插在树干上的短刀,华尔特朝惊慌失措的部下投以不悦的视线。来人抹了把汗,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戈尔和林克死了!”

“……”

对于这个消息,年轻的盗贼首领并不意外。在他默许那两人的暗杀行动时,就知道不管他们成功与否,都不会活着回来。然而,对方的下一句话让他变了脸色:“是那个银发小子害的!”

他认得所谓的“银发小子”。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南方联盟商协会长杰罗·里加德最宠爱的禁脔,最信任的近侍之一,也亲眼见过他。那个叫帕西尔提斯的少年经常带着一条古怪的大头鱼进来树林,乱拔草药吃,和宠物一起玩耍,笑容天真灿烂,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孩子。完全无法想象他是有着「冷月」之名,为他的主人设计铲除两大劲敌;在地下竞技场担任裁判,以奇异的铃声驱使那些被药物控制的选手死斗;周游大人物之间,手段高明的外交官;一掷千金的豪赌高手。

华尔特并不歧视娈童,他的父母也是被践踏的一群人,可是现在……

“该死!那个助纣为虐的家伙!”狠狠地咬牙,他泄愤地把匕首捅进树干,“是他刑求的?”

“不,他欺骗戈尔和林克,装作友好的样子——”

“我要杀了他。”华尔特握紧刀柄,以冷静的姿态插回皮鞘。明白首领的外表越平静内心越愤怒,部下吞了口口水,才鼓起勇气汇报:“还有,霍克背叛了。”

华尔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具体原因不知道,是艾夏拼命带回的消息,背上还插着霍克的……”

“全体隐蔽!”不等对方说完,华尔特当机立断地下令,“通知大伙,做好战斗准备!”

******

“帕尔,要不要吃冰点?”

“肖恩师父,是你想吃冰点吧。”

抱着满怀零食的鲁西克无力地道。和他同病相怜的安迪苦笑不已,拿着小面人的玛丽薇莎一脸歉然,菲莉西亚却心安理得地舔着棉花糖:“男孩子就应该帮女孩子拿东西啦。再说,肖恩师父也是难得大吃一顿。”

“是啊是啊。”肖恩连连点头,还指着一旁不住轻笑的帕西斯道,“我都让帕尔先吃的。”负责管帐的鲁西克瞪了他一眼:“行了行了,你买吧。”有客人在,就让他挥霍一次。

肖恩振臂欢呼,跑到露天饮料店前,点了一份石榴冰糕,递给随后跟上的银发少年:“给,这个是微寒的,你可以吃。”帕西斯意外地眨眨眼:他本以为他是个粗线条的人,没想到也有这么体贴入微的一面。

清爽的甜味,非常合胃口。帕西斯舀了一勺给趴在肩上的宠物:“噗噗,你也尝尝。”好东西他决不会吝啬和朋友分享。

“噗咿~~噗咿~~”小家伙发出欢喜的叫声,用力甩尾巴,长长的鳍也摇个不停。见它这么开心,帕西斯绽开真正符合他年龄的笑容。肖恩也唇角微扬:嗯,真是个好孩子。

陪师徒五人办完签证,帕西斯盛情难却地被肖恩拉着逛街游玩。心底,他也不想拒绝,反复说服自己:就当作是唯一一次放纵吧,今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但是,随着天色的变暗,他的心也渐渐沉淀下来。

挣开那只温暖的大手,帕西斯恭身掩饰表情:“谢谢你们的照顾,我必须回去了。”他会记得这一天。像他这样的生命,也曾经得到过一天的光。

“还会再见面吗?”肖恩深深注视他,状似无心地问。帕西斯抬起头,回以纯稚的灿笑:“啊,当然了,我一定会再来找你们玩的,只要你们没离开。”

“撒谎。”

肖恩眼神一沉,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根本就不想回去。”他是笨了点,迟钝了点,但决不是真的蠢。这孩子的演技很好,几乎无懈可击,但是在他以为没人注意到的空挡,会流露出一丝极淡极淡,却深刻得令人心悸的寂寞。告别的语调也隐含颤抖,像一声绝望的叹息。

还有……那些在暗地里监视他们的人,都说明了他的来历不简单。

琥珀色的瞳眸直直看进碧眸的最深处,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帕尔,告诉我,你过的到底是什么生活!”

******

僵硬了一瞬,帕西斯慢慢放松,眼里浮现出一抹奇特的神采。

“你真的想知道?”

“是!”肖恩回答得毫不犹豫。

“好。”脱下乖宝宝的面具,帕西斯笑得甜蜜而冷酷,宛如一个恶毒的诱惑,“你跟我来,只准你一个人来。”说着,反手握住他。

“不行,肖恩师父!”安迪踏前一步,发觉事态不对。玛丽薇莎被帕西斯突然的转变吓到,结结巴巴地问:“帕尔,你…你要带肖恩师父去哪儿?”反而是平常最谨慎的鲁西克镇定自若,既不劝阻也不发言。他看出帕西斯只是要“考验”而已,不是“陷害”。而且那个牵手的动作,包含了他本身也没有察觉的信任和期待。

再怎么早熟,他的本质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以肖恩师父的本领,应该不会有事,就赌一次吧。这样一个人物,烂在那种地方太可惜了。

而菲莉西亚也因为感觉和视觉的差异,陷入短暂的困惑。

“没事,我去去就回来。”安抚完徒弟,肖恩转向帕西斯,快活地道,“我们走吧。”帕西斯眯起眼,差点脱口而出“你就不怕被我卖掉?”。

算了,就让他看看地狱吧。

目送两人一前一后离去,安迪责问师弟:“露西,你怎么不劝劝肖恩师父?那孩子有古怪啊!”他们当中,最能让肖恩乖乖听话的就是鲁西克了,偏偏他一声不吭。

“没关系啦,帕尔没有恶意,肖恩师父也不会吃亏。”菲莉西亚还是决定听从天生的第六感。玛丽薇莎用不太自信的口吻道:“嗯…我觉得,帕尔不是坏孩子。他看肖恩师父的眼神,一直都很友善。”安迪一手叉腰,无力地道:“说得我好像是坏人一样。”他也只是不放心肖恩师父啊!

“不用担心,他要使坏,有的是更聪明的办法。”拍拍师兄的肩,鲁西克的目光在人群里溜了一圈,筛选出所有的可疑份子,“——我们也有我们的事要做。”

一路不停地来到贫民窟,两边的房子渐渐变得低矮、破败。帕西斯还没有止步的意思,走向一条下坡的石板道。肖恩微微皱眉,感到一股熟悉的刺痛,这是由法术引起的生理现象。

“你进得来对吧?别着我的铃。”帕西斯回头看了他一眼。基于战士的本能,肖恩四下观察:“嗯,是结界,谁布的?”

“呵,当然是做亏心事的人了。”

亏心事?肖恩眨巴眼睛。帕西斯绽开只能用华美形容的笑:“再走一会儿就……呜!”一言未毕,被捏住脸颊,忍不住痛哼了一声:“你干嘛?”

“帕尔,我不喜欢你这样笑,感觉很奇怪。”

“那我换一种,放开!”

“不是啦,我不是这个意思。”肖恩依言松手,认真地道,“你对噗噗的笑法,就很可爱,符合你的年纪,不要勉强自己做出那种怪怪的表情。”帕西斯揉揉脸,斜眼看他:“你以为我喜欢卖笑?这是为了生存!”他恨不得露出獠牙,把那些色老头都活啃了。

“啊——果然你过得不好!”肖恩大怒。

“和下面的人比起来,还不算惨啦。”挥挥手,帕西斯继续带路。至少他吃饱穿暖,没病没灾。被践踏的尊严,将来也会用自己的手讨回来。

下面的人?肖恩又冒出个问号。很快,答案展现在他的眼前。

成百上千的男女老幼挤在一大片空地上,幕天席地地躺着,辗转呻.吟。只有极少数头上用破布搭着顶棚。无不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甚至出现了皮肤溃烂的症状。空气沉重、窒闷、充满了腐臭。呕吐物和排泄物到处都是,破烂的瓮里盛着污水。骨瘦如柴的孩子用嘶哑的嗓子号哭,被母亲扇耳光;几个神智明显不正常的男子在殴打老人取乐;更多的是麻木不仁,蜷成一团,两眼空虚的人们。

“……”

肖恩脸色惨白地捂着嘴。帕西斯冷眼旁观,看他是会当场吐出来,还是落荒而逃。

“费尔南迪大人。”两名守卫毫不意外地迎上来。就在这时,肖恩爆发了:“你们俩,去拿干净的布、药品、水和食物!”

“呃…啊?”

“快去!”肖恩厉声喝令。两人反射性地转身飞奔,跑了一会儿转头看看帕西斯,心想是他带进来的人,应该没问题吧,于是招呼同伴一起按照吩咐去做。

帕西斯呆了,眼睁睁看着肖恩捏了个手诀,吟唱简短的咒文。水蓝色的光应声荡漾开来,遮住原本的隔离结界,形成一道天空般的穹顶,范围内的空气为之一清。

“这里的环境太差了!就连小国的收容设施也不会差成这样!”抬手对身旁的人施展祝福,免得他也被感染,肖恩拉着他往前走,“帕尔,来帮忙!”

“帮忙?”愕然重复,帕西斯惊讶地睁大眼,“你要救他们?”怎么会……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当然了!但是我的白魔法一般,他们的情况又太糟了,待会儿我先治疗重病患者,你帮我处理药草,我会教你怎么做。”

“……我会处理药草。”

“哦,那最好了。”肖恩欣喜地加快脚步。帕西斯使劲拖住他,大声道:“你以为你能救所有人吗?何况你这么做,会害死我!”他真是弄巧成拙。

“帕尔,等这件事结束,我就带你走。”肖恩转过头,眼神深沉而坚决。

“!”帕西斯再次愣住。

用风魔法清理干净秽物,扔进次元空间,棕发青年开始给难民们编号,指示搬来物资的守卫分区安置,消毒并清洗患部,然后才是大面积的治疗术。他在疗养院和收容所当义工的经验丰富,这一系列步骤安排得井井有条,魄力更是十足,连帕西斯也不由自主地遵照他的吩咐东奔西跑、磨细草药、换毛巾、送热水,做一切护理的工作。而守卫们主要是负责搬运、搭棚架等体力活。

终于让最后一个重病人转危为安,肖恩连汗也顾不得擦,马不停蹄地赶到隔壁,一看忍不住咒骂:“可恶!吝啬到这种程度,连衣服也不给一件!”原来地铺上躺着十来个全身光裸的女性。

已经认命的帕西斯端着脸盆走过来,淡淡地道:“她们不需要衣服。”这些人就是比他这个娈童更卑贱,纯粹让侍卫发泄欲望的存在。

“?”肖恩不解地瞅了他一眼,蹲下朝离得最近的金发女郎伸出手。她腿间都是青红的淤痕和干涸的血迹,真不知道是怎么伤的,皮肤病也极为严重。

不料,他的手还没碰到人,对方就声嘶力竭地尖叫,恐惧地缩起身子。其他人也一脸如临大敌。

“别怕,别怕。”肖恩试图安抚,笑靥诚挚柔和,“我不会伤害你,我是要帮你治病。”然而他一向无往不利的亲和力,这次却毫无作用。正烦恼间,一只手横在他面前:“我来吧,她们决不会让男人靠近,这一区就由我负责。”

不让男人靠近?可是,你也是男人啊。肖恩一头雾水,但时间实在紧凑,他只好把临时任务交给助手,匆匆跑开。

“没事了,露西安。”放下脸盆,帕西斯张开双臂,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认得我吧?”金发女郎毫不迟疑地扑进他怀里,啜泣道:“帕尔、帕尔……”

“乖,我带来了药,让我帮你擦,会有点痛,要忍着点哦。”

“嗯…嗯。”

将毛巾浸湿,极尽细致地擦拭,少年垂下的眼帘专注而心痛,不同于之前的冷漠。他对那些肖恩正救助的人毫无悯意,因为他们是一群命运的弱者。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抛弃家乡、远离故土,当梦想破灭后,又一蹶不振、自怜自艾、互相推诿指责,既不反省也不抗争,活该落到这个地步。

但这些女人不同,她们是真的无力反抗,就像他的母亲一样。光是活着,坚强地活着,就是一种胜利。

如蔷薇花瓣的红唇覆下,吐掉脓水,再小心地抹上伤药。目睹这一幕,露西安眼中泪光盈然:“帕尔,将来被你喜欢的女人,一定很幸福。”

“我?”帕西斯挑眉,险些喷笑出声,“有女人会要我这个肮脏的娈童?”

“你不脏!一点都不脏!”这话不是露西安,而是每个妓.女一起喊出的心声。相比那些动不动压着她们的野兽,这个孩子是那么的让人心怜喜爱。

帕西斯扬起嘴角,在露西安额上一弹:“那你们也别认为自己脏,好好活下去吧。”众人含笑点头,轮流让他治伤。

“那个人是你带来的?”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妇女手指挥汗如雨的肖恩,轻声询问。帕西斯叹道:“是啊,他是个好人,更是个笨蛋。”

“你不该带他来的。”

“为什么,玛莲?”帕西斯意外地瞧着眼前的妇女。因为这个人不像其他人,对男子有极深的偏见。玛莲深深地笑了,抚摸他汗湿的银发:“因为他一直在哭啊。”

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帕西斯转过头,正好看见一行分不清是汗还是泪的液体从棕发青年的颊上滑落,凝聚成一滴晶莹的水珠。

清澈,透明,焕发出动人的光辉。

那是帕西斯一生仅见的美丽景象。

代表死亡的银心月高悬夜空,洒下宁静而皎洁的光芒。傍晚飘荡在空地上的腐败气味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药香和热汤的味道。难民们都舒服地躺着,向分送食物的帕西斯不断道谢。对此毫无感动的银发少年表面周到地还礼,迅速结束最后一件工作,走向蹲在角落的棕发青年。

肖恩跟前陈列着几十具尸体,这些不是他的病人,是早已死去,却无人理会的难民。其中最多的是孩童,都已经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

施了个火球术点燃,他默念祷文,不知过了多久,当灰烬都冷却了时,一条手绢递到他面前:“把你的脸好好擦擦吧!”真是乱七八糟。

“啊,帕尔。”肖恩接过手绢,见太干净了,不敢擦,用袖管胡乱抹了事,不好意思地笑道,“让你看到我丢脸的样子了。”帕西斯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眸光深幽。而肖恩也不再说话,低下头,注视满地尸灰。

良久,压低的清亮嗓音才渗入夜晚的空气:

“以前在学校里,有同学说我,你这么爱哭,眼泪真是廉价。想想真对啊,我的眼泪就像人命一样廉价。”

“……没这回事。”帕西斯竭力挤出声音,干涸已久的眼再次有了湿意,心脏绞痛,充溢着后悔之情。早知如此,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他决不会让他到这种地方来!

除了母亲,这个世界,竟然还有这么纯净的生命。

为什么他不晚一点出现?少年暗暗握紧拳头,牙关死咬:如果他晚一点,等我有力量保护自己,也有力量保护他时再出现,该有多好!

偏偏……是现在。

听出他语气有异,肖恩收起自嘲,朝他绽开和往常神似的灿烂笑容:“辛苦了,帕尔。”帕西斯颤抖的唇勉强勾起一个弧度:“吃饭吧。”

“好~~”这次肖恩是真的笑得开怀,突然敲敲脑袋,“糟糕!忘了通知莉她们一声——帕尔,噗噗借我好不好?”

灯心鱼飘浮在主人身侧,圆滚滚的小身体像灯泡一样发光,尾巴底部尤其明亮。

“好啊,它也喜欢夜间散步。”帕西斯立刻明白他要用宠物干什么,大方地答应。

吃完饭,肖恩拿起仅剩的一条毛毯,对呵欠连连的银发少年道:“我们一起睡吧。”

“咦!”帕西斯就维持嘴巴张到一半的姿势愣住。肖恩一派理所当然的态度:“夏天的晚上很凉,我没关系,你不行。一条毯子可能还不够,两个人睡会比较暖和。”为了防止病情反复,他必须留在这里。

“我要回去了,你也赶紧回旅馆。”帕西斯一口拒绝。为难民治病还有解释的余地,倘若跟别的男人睡一晚上……他就死定了。虽然他知道对方没有那种意思。

“帕尔,我说过了,我要带你走。”肖恩神色一凝,以沉冷的眼光扫视难民,“他们是奴隶吧?这里的统治者暗中进行这类交易,再上贡圣域和诸国。”帕西斯吃惊地瞪着他:“你知道!?”

“我就是东方学舍的学员。”肖恩给予直截了当的答案。即使洁西卡努力不让他接触这些事,但是和那帮讨厌的老头打了那么多年交道,他哪会一点也感觉不到?何况他从不蒙上眼睛,塞上耳朵。

澄碧的眸子瞪得更大。

白色的毛毯如鸟翼般展开,包住他小小的身子。肖恩一把抱起他,走向一座守卫特地搭起的棚架,柔声道:“睡吧,帕尔,我是救不了所有人,也杀不光那些该死的混蛋,但我至少有力量带你走。”帕西斯怔怔靠着他,大脑因为冲击过大还停留于空白状态。

渐渐的,浓重的疲倦涌上,不等消化完这个惊人的消息,他就抵抗不住睡意,坠入深沉的梦乡。

怀里的身体不可思议的轻,简直不似人类的体重,就像一片蒙尘的白羽。

月下的睡靥恬静、安详,是真正属于孩子的天真无忧,眉间的褶皱都被抚平,然而肖恩清楚地记得:那双合起的碧眸藏着多少不堪的过去,又是如何的阴郁沧桑。

继菲莉西亚之后,他第一次对人产生如此大的保护欲。

想让他像真正的孩子一样欢笑,在风信子的海洋里和朋友一起嬉戏玩耍,而不是在这个污秽的城市一寸寸腐烂。

情不自禁地收拢双臂,仿佛呼应一般,习惯汲取体温的手臂也环住他的颈项,肖恩愣了愣,浮起温暖的笑意。

很快,帕尔也会叫我“肖恩师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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