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打吗?”
“似乎打不下去了。”
两位主帅交谈过简单的对话,各自收拾战场退兵,安抚他们饱受惊吓的城民。
未免不必要的谣言造成民间恐慌,罗兰草拟了一份公文,对外宣布。当然省去了细节,也有所改动。其中最主要的是把魔王陛下的堕落全部归咎到魔界宰相头上,毕竟圣贤者传说已经成为人民的精神支柱,要是明说他是怎么样的人,这打击太大了。而维烈反正是敌人,就不客气地大肆抹黑了。
于是东南北三城上下同感切齿愤恨,还有臣子建议主君将四方结界的范围缩小,让那帮不识好歹的家伙自生自灭,不过罗兰不想给席恩可乘之机,虽然他隐约觉得四方结界不怎么可靠。
最不可靠的神明们好歹还懂得吃一堑长一智,对义弟做了万全的保安措施。
一场激烈的攻城战就那么无疾而终,只有满地腥血狼藉见证了它的惨酷。空气中还带着令人不快的铁锈味,赤红的晚霞凄艳得像啜泣的血,为举目所见挥染上抑郁苍凉的色彩。
金发城主踏上城头,一眼就看到义父趴在箭垛上,定定注视远方一个刺眼的焦黑深坑,那是血龙王和月祭司尸骨无存的地方。
“暮,我很抱歉。”他走近。
“啊?”黑龙王转过头,黑眸眨了眨,“不关你的事。”罗兰直视他的眼:“但是,是我叫你缠住血龙王的。”巴哈姆斯失笑:“你可没预料到协调神会出现。”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阻止?”
“龙决不会对造物出手。”巴哈姆斯沉重地叹了口气,“至于扎姆卡特,我看他当时根本不想活了。”罗兰尴尬地红了脸:真是痴情,搞得我也有点不忍心。
想起义父经历过相同的心伤,罗兰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师父那边,你那条链子再借他用用。你也见识了协调神是什么德性,决不能让他出来。”巴哈姆斯很不高兴:“贺加斯并不是邪神,他只是本能地排斥非自然的生物,比帕西尔提斯那种喜欢虐杀的男人好多了。”
“我是死人,也是非自然的生物。”
“这个……”巴哈姆斯无言,为了义子,他可以和造物对抗。罗兰冰蓝色的眸子笑睇他,散发出蛊惑的魅力,清冽的嗓音如碎冰轻击:“我和师父一样是坏人,你会嫌弃我,不要我吗?”
“你是好孩子。”巴哈姆斯坚持,一心认为对方仍是记忆里那个天真无邪的男孩,在迷雾森林精灵般的少年。
“呵呵,暮。”罗兰苦涩而无奈地笑了,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头部倾靠在他胸前,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道,“那么就一直相信下去吧,别哪天看清我的真面目,失望地跑掉。”
“龙的誓言,就是永远。”
内心的某个角落得到了抚慰,罗兰感到近乎虚脱的安心,也在这一刻,意识到对自己最重要的存在。
哎呀呀,我竟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吗?
不不,是和这头笨龙的孽缘太深了,如今想割舍也割舍不掉。换个角度想,有个绝对不会背叛的人信任依赖也不错啊,人总有软弱的部分。
“暮,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罗兰认真许诺。巴哈姆斯大惑不解:“你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
罗兰喷笑,轻扯他的鬓发:“龙啊,龙啊,暮,遇上你,才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巴哈姆斯反常的没有回应,表情十分古怪,像是竭力的压抑。
“怎么,会痛?”罗兰大奇,好玩地又拉了几下,“你这里还真脆弱耶。”
“那个…这里是龙须。”似乎难以启齿,强忍了一会儿,巴哈姆斯才吞吞吐吐地开口,秀美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罗兰,对成龙做出这种行为,是调情。”罗兰大惊,闪电般缩回手:“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算了。”无意识地轻拨头发,巴哈姆斯还有点气息不稳。罗兰更是面红耳赤汗如雨下,半晌才设法补救:“对了对了,你和莉塔小姐,进展如何了?”实在不行请那位消火。
“我和莉塔不是那种关系,是她马上也到发情期了,就这样。”
原来如此,互相“帮忙”。
……发情期。想到这个词,东城城主顿觉前途一片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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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还有心情考虑种族繁衍的罗兰,杨阳就是真正的愁云惨雾。
月和扎姆卡特的死,对她的打击远胜星华,她只想捅自己一千刀,只要他们能活过来。
“那个混球烂人,又把月和扎姆卡特抓走了!”昭霆含泪怒骂,拍桌拍得手掌红肿,“我们杀过去,无论如何也要救出他们!”
“席恩救了月。”肖恩起身和她对峙,“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是违反法则的,一旦媒介——身体被毁,就是彻底的完蛋。若不是席恩出手,他的灵魂就消失了!”众人都是一呆。昭霆憋了会儿,大声吼回去:“那又怎么样!他有安好心吗?”这回轮到肖恩闷掉。
“他安好心才奇怪吧。”吉西安也明白这条原理,说公道话,“单凭他救了月,我们是该感激。”
“感激个屁!”昭霆的嗓门更高八度。耶拉姆面沉如水:“他是标准的趁火打劫,不值得感谢。天晓得会对月和扎姆卡特做出什么事来,看看普路托的例子吧。”闻言,众人的心头蒙上阴影。
“阳,你没事吧?”诺因一直担心地看着双手抱头,一声不吭的心上人。维烈和希莉丝也关怀地走近。
“我不要报仇了……不要报仇了……”哭泣似的低语从泛白的双唇颤抖着挤出。余人面面相觑,越发不安。希莉丝试探着轻拍:“阳?”
“我不要报仇了!”杨阳猛然爆发,泪水汹涌而下,死死握着拳头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不要了!”
“杨阳……”维烈轻叹,将女儿拥入怀中。杨阳抓着他的衣襟,撕心裂肺地哭喊:“带我去见席恩!我跪下求他!求他把月和扎姆卡特还给我!让他们复活!”
“你不必如此……”耶拉姆的劝说被凄厉的怒吼打断:“你也不要报仇了!”
被冲刷得炯亮的黑眸瞪视黄玉色的瞳孔,里面是绝望的哀恸。
“算我求你,不要报仇了!你有没有想过,昭霆死了,你会怎么样?你死了,昭霆又会怎么样!?我没想,我没想,所以扎姆卡特和月死了!是我害死他们!他们不该管我!扎姆卡特不该和我订契约!他们本该幸福的!他们好不容易才幸福的啊!!”
“杨阳,你冷静点……”肖恩听得心痛难忍,柔声劝慰。
“闭嘴!我很清醒!”杨阳用力一抹脸,再次哀求地凝视师兄,缓缓地,像要把心脏吐出来似的道,“神官已经死了……耶拉姆……我们杀再多人,他也活不过来了……不要死,我不要再看到任何人死……我宁愿不报仇,求求你……”
良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直到一声抽搐般的叹息幽幽响起。
没有回答,褐发少年低下头,但昭霆知道他屈服了。杨阳也不再做声,窝在父亲怀里啜泣。诺因总算逮到机会插口:“为什么放弃复仇?又不是罗兰·福斯杀了他们,是史列兰那神经病老哥。”
“你住嘴,殿下。”吉西安快被他气死:这小子太不会看情况了!杨阳沉静地抬眼,深不见底却透出冰冷的指控:“你能保证你打赢,诺因?能保证我的朋友们决不会有事?”卡萨兰城主无言以对,他心里也不是毫无愧疚悲伤,只是习惯性迁怒而已。
“那你要走吗?”
“……不。”杨阳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会帮你,不过……不能拿我以外的人的性命冒险。”诺因松了口气:“你不走就好了。”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杨阳用手背抹泪。希莉丝递出手绢:“擦擦脸吧,阳。”
“你还是给肖恩吧。”瞥了眼宿命的另一半,杨阳扑哧一笑。肖恩难堪地擦拭大花脸。维烈注意不和友人视线接触,小心翼翼地道:“那席恩那边,怎么办?”
“我去交涉。”肖恩冷淡地道,“我给他跪,看我难受,他会爽的。”
“你这不是自取其辱嘛。”希莉丝愤然,随即叹了口长气,“算了,比起扎姆卡特和月,自尊是算不了什么。”
“我也去!”杨阳拉住友人的袖子。肖恩苦笑:“不,我一个人去,你们去只会让他痛宰。我一个人,丢脸也好过些。”众人都想不出反驳的话。
“杨阳。”肖恩注视窗外如羽绒纷纷扬扬洒落的雪花,琥珀色的双眼浮起深刻的感悟。
“嗯?”
“其实……如果能和席恩重归于好,我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杨阳惊呆了。希莉丝难以置信地大叫:“任何代价!?包括我?”肖恩沉沉看了她一眼:“是。”
片刻之后,房间里传出男性哀哀的痛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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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水晶罩子里,一大一小两颗光团盘旋飞舞,青色的色泽明亮,不断顶着另一颗有些无精打采,极其黯淡的火红色光球。静静观察这一幕,魔王一向淡漠的俊颜浮动着一缕罕见的怒气。
“不可饶恕。”纤长优雅的指尖珍惜地抚摸光滑的弧面,“月前辈是那么杰出的法师,脑子里藏了多少宝贵的知识;血龙王和维烈·赛普路斯合体,知道魔界的一切——这么重要的两个人,就差点被那个洁癖神杀了!”
“呃…主人。”哈玛盖斯擦擦汗,提醒他亲爱的养父,“您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席恩回过神,烦恼地道:“他们不肯和我说话,我也怕伤到他们,灵魂这东西很脆弱,又非常精密,万一损失一点就无法弥补了,还是得给他们造个身体。”
“那您要用死灵复活吗?”
“嗯……月前辈还好办,扎姆卡特就麻烦了。”席恩盘算着找条龙解剖,当然这不能告诉养子。都怪贺加斯,毁得连点渣也不剩,不然就有血肉基础。凭空创造的能量太巨大,也未必合适。哈玛盖斯温言道:“主人,在现世他们能保持这种状态,但是到冥界就只能恢复灵体。您拥有「荆棘之冠」,可以令他们服从。”这样,这对有情人就能在冥界幸福地过日子了,问几句话不要紧。
“对啊。”席恩只觉醍醐灌顶,愁绪一扫而空,“哈玛盖斯,你真聪明。”
难得被养父夸奖,小龙很开心。魔王略一思忖,起而行:“那我和依路珂走了,你好好看家。”
“是!”
当席恩兴冲冲地回来,意外看到一个不速之客坐在他家客厅里,喝着他养子亲手泡的香草茶。
“主人,您回来啦!”哈玛盖斯亲热地抱住他,拉着他往餐桌走,“快来,我做了您爱吃的黄桃蛋塔和西柚布丁。”
叫我吃东西,还放会影响我食欲的人进来?席恩非常不快,在木雕精致的扶手椅上坐下,自管自倒茶,也不招呼。肖恩更是局促,美味的食物哽在喉间,再也咽不下去。哈玛盖斯热情地道:“吃啊,别客气,肖恩先生,尝尝这个奶油鲜果馅饼。”上次战斗本是不欢而散,但他回头想想,养父的弟弟不是会耍心机的人,就消除了芥蒂。
你对他这么好干嘛!席恩心中泛酸。他一个极其细微的眼色变化,哈玛盖斯就敏锐地察觉,赶紧殷勤地侍侯,将他安抚得心情舒坦。
肖恩礼貌性地塞了几口,食不知味地放下刀叉,直视兄长,低声下气地恳求:“席恩,你放了月和扎姆卡特好不好?”
冰银的瞳滤去所有的杂绪,席恩端起银杯放到唇前,任香气慢慢蒸腾。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条件?”
“我任你处置。”
“真好笑。”说着好笑,俊秀尔雅的容颜上却一丝笑意也无,只有无机质的冷漠,“我不用你同意也能折磨你,何必屈就这个送上门的你?”
“那你到底想怎样?”肖恩有点沉不住气了,却见哈玛盖斯偷偷打着“耐心”的手势,连忙板回苦瓜脸,“求求你,席恩,你要我做牛做马,给你磕头都行,或者饿死我,也把我关一千年,只要放了扎姆卡特和月——你想看我低头不是吗?就像你说的,要折磨我,你有的是办法。”
“你错了,弟弟。”席恩抿了口茶,不疾不徐地道,“那两个人对我很重要,我是不会放的,救他们的目的和你无关。不过我不否认看着你苦苦哀求,是很有趣的娱乐。”
“席恩!”肖恩情不自禁地站起,心下一片气苦悲凉。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们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想起当年那个别扭却温柔的男孩,再看看眼前这个陌生而残酷的男人,肖恩感到一股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寒冷。
“你很奇怪?”看透他的心思,席恩轻笑。肖恩当然不能理解,当他自己在尘世挣扎,苦心孤诣地学魔法,肖恩在东方学舍无忧无虑地逃课,在徒弟爱女的包围下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遗忘了他这个哥哥,唯一剩下的,也只有童年一点印象。
肖恩琥珀色的眼眸荡漾着比哭泣更哀伤的神情:“席恩,你杀了我,怎么对我都好,我们能不能回到当初?不,你能不能少恨我一点?”
魔王没有回答,垂下眼,左手的食指划过唇瓣,这是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却使他显得格外性感。
丝束般柔滑的黑发披散在黑色的法衣上,像是黑天鹅的羽毛。
“肖恩,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是。”
“呃?”
“让人恨不起来,恨你是一件苦差事,不,是可笑的事。”自嘲地呢喃,席恩靠向椅背,闭上了不会流泪的冰之瞳孔,“他们已经被我送去冥界了。”肖恩愣了好一会儿,才蓦然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信不信由你。”
“怎…怎么会……”肖恩六神无主地看向哈玛盖斯。后者点点头,示意养父说的是事实。
这下完了!冥界之门只能开一次,除非冥王通融,可是普路托现在是他的部下……再次归结到兄长身上,肖恩冲口道:“你能不能让他们复活?”席恩忍俊不禁地反问:“然后送还给你们,继续和我作对?不,不会的,弟弟。虽然我觉得没了月前辈,你们会很快完蛋大吉,但这也是你们自己没用。”
肖恩既无奈又悲愤,然而转念一想,朋友们回来也会被他连累,也的确是死了,能够在冥界平静地生活而不被席恩利用,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那,他们过得好吗?”
“我不想形容。”
“?”肖恩不解,直觉应该是很好,问起另外三个惦记的人,“嫂嫂们呢?”
“啊?”席恩一怔,彻底的茫然。哈玛盖斯干咳:“雅娜尔殿下还没嫁进来,希丝蒂亚夫人和艾拉拉夫人就住在隔壁,日子很……和平。”肖恩气急败坏:“你到底是怎么对她们的啊!?”
“本来就是政治婚姻。”总算想起三个老婆,魔王陛下自豪地道,“我们互不干涉,她们管她们吵,我管我生活,谁像你被弟媳骑在头顶。”比养父有常识的小龙叹气连连。
“哪有这样的……我和希莉丝可是很甜蜜。”肖恩也哭笑不得。
“哈,甜蜜?你根本是妻奴。”仿佛想到什么,席恩忽而爽朗地笑了,“给你个忠告,女人是不能一味纵容的,否则最后吃苦头的是你自己。”肖恩不明其意。席恩无心再谈下去,做了个手势:“暗黑神小弟弟你带回去。”肖恩又是高兴又是担忧,检视哈玛盖斯拿出来的长剑:“你没对他做什么吧?”
“怎么可能没做什么。”
“……”
肖恩一直沉默到被赶出兄长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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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看见友人从空间门里走出来,等得心焦如焚的众人都期盼地迎上前。见他握着史列兰,又多了几分希望。
“月和扎姆卡特已经去冥界了。”叹了口气,肖恩将魔封剑递给杨阳。
“不可能!”踉跄了一步,杨阳大喊。昭霆也难以接受:“骗人!他一定把他们藏起来了!”肖恩皱起眉:“他没有必要骗我,他是不肯交人,也不肯复活扎姆卡特和月,但是如果他控制了他们,不会隐瞒。”
“王八蛋!烂人!混球……”
耶拉姆伸手捂住昭霆骂声不绝的嘴,想到一个主意:“那你呢?你能复活他们吗?或者就召唤他们的灵魂?”肖恩深深苦笑:“降灵术的危险性太大,我…我不敢用。复活的话,也没有能让扎姆卡特依附的媒介,仪式的难度也太高了,大概只有席恩办得到。”
死寂扩散开来,比之前更沉重的苦涩化为无形的铅块压在众人心头。
杨阳垂下头,眼泪从下颌滚落,滴打在握剑的手背上。
终究还是……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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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盘踞在东境南部的西城军不得不撤退,艾斯嘉大陆进入了冬季的停战期。
失去了喜欢冷嘲热讽却聪慧可靠的毒舌祭司,总是和他形影不离脾气暴躁的可爱龙王,城主府也被抽掉了活力与生气,痛楚化为附骨蚀心的毒,就像挥之不去的空落。杨阳常常会怔怔地掉下泪来,在夜深人静时蜷缩成一团哭泣。
当心里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人总会下意识地找东西填补,即使失去的是无可替代的宝物。
绣完最后一针,杨阳抖抖手中模仿和服的宽大童装,翻来覆去地检查,清俊苍白的脸庞浮起一丝笑意,却融解不开眉间郁结的心伤。
“欧塞。”
趴在壁炉旁逗猫的男孩投来冷淡的目光,不感兴趣地瞅着那件显然为他缝制的新衣服。
这女人是怎么回事?从战场回来就这副诡异的样子,对他越发嘘寒问暖。
“来试穿看看。”习惯了他不爱搭理人的态度,杨阳没有介意,柔声道。欧塞丢下毛线团,赤着一双天足徐徐走来,与雪白的长绒地毯几乎不分彼此。他走路的姿势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优雅,及肩的柔软发丝荡漾着魅惑的光芒。当他换上长长水袖的袍服,旋转间翩然若舞,袖口以银线暗绣的花纹如水波摇曳。杨阳不禁柔了眼波:“真漂亮,果然你很适合这种式样。”
“我不喜欢。”欧塞冷冷地道,这些衣服有点像他在神代所穿的服饰。
“啊,是吗?”正帮他结腰带的杨阳非常失望,沉默片刻,眼神沉淀下来,“欧塞,你恨诺因吗?”
想起自己扮演的角色,深渊领主适时冷化神情:“恨。”黑发少女并不意外:“那,你想杀了他吗?”欧塞懒懒瞥她一眼:“怎么,我回答‘是’,你就要宰了我吗?”
“不是。”杨阳苦笑,再次感叹这孩子的早熟锐利,有时她甚至觉得这不是个孩子,“欧塞,诺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你伤害他,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我还是希望照顾你。”
“你们这些大人,总是抛给孩子沉重的负担。”
“咦?”没料到会遭到这样的指责,杨阳愣住了。欧塞深深注视她,唇边的弧度似笑非笑似讽非讽:“说的好听,其实都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恩与怨,你要我们如何抉择?单纯的爱恨才是给孩子的礼物。”
被字字打进心口,杨阳无言以对。
“不过我不想死,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他做什么。”洒然挥袖,欧塞走向老位子。看着他的背影,杨阳在一股莫名的冲动下道:“欧塞,你会瞧不起我吗?”
深渊领主回眸,眼神如琉璃。
“你很软弱,但你并不脆弱愚昧,我不鄙视你,说到底大家都是一样的。”属于恶魔的笑容盈盈绽开,“你的气息悲伤又温柔,我很喜欢。”
杨阳怔了怔,随即察觉自己的失常,暗笑对一个孩子说些什么有的没的,又隐隐有些难以释怀的赧然:“欧塞,你还小,所以算了,大了可不许随便对女性说喜欢这种话。”
小?欧塞失笑,他的心智年龄远比外表,和目前的史列兰成熟。
想到父亲,得知真相后,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深的怨恨,更多的是意兴阑珊和自嘲的苦涩——他依旧是他记忆里睿智冷酷的神,为了让他活下去而送他去负位面;为了让他好过些而给他一个可笑的看守任务;之所以不来看他,是因为他死了——连恨的理由也没有,从头到脚的可悲。
突然无比想念那个有着一双清冷明眸的魔王,虽然这里温暖、舒适、有人关怀照料,却无法从心底暖和起来。
同类只有同类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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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情感是会潜移默化的。
不知不觉间,席恩的情感重心已经偏向长久默默陪伴自己的养子,但他还没发现,也就无法停下复仇的脚步。
大雪封道,运往前线的补给越来越困难,肖恩不得不亲自指挥士兵铲雪,为安抚民间日益高涨的反战情绪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渐渐有了军团长的样子。对这位平易近人热诚爽朗的长官,当地的百姓也是很有好感。而且传言他是光复王的授业恩师,光复王又是协调神的附体——这可是无比荣耀的身份。
从总督府出来时,天已近傍晚了,肖恩伸了个懒腰,又敲敲肩膀。不是他老骨头,是那种地方规矩特别多,与他率性的天性格格不入。一天言行端正地赔笑下来,绷得快四分五裂了。
“亚法,我们从市场绕一圈回去吧?”他搡搡陪同的副官。
“肚子饿就直说。”亚法横了他一眼,倒没有怪罪的意思,这些天肖恩很努力,他正想慰劳他一顿。
“不是啦,因为南北两城和我们断绝通商了,最近羊毛棉布这类纺织物价格上涨得很厉害,旧货也不够配给难民,前段日子我拜托席娜联系旅行商人,尽量多走私一些进来,所以想去看看。”
“哦。”亚法心下惭愧,肖恩固然玩兴重了点又贪吃,却是真的关心民众疾苦,“那走吧,我请客您吃饭。”
“哇——”
令人欣慰的,市集里确实多了不少摊位。大陆上的行脚商人多数是一个叫「马苏哈」的民族后裔,据说他们居无定所,喜爱流浪漂泊,精通占卜与各种草药秘方,其中不乏真正的炼金术士和法师。铺在石板道上的手工毯子绣着各色精细的图腾,充满神秘的异国风情,陈列的商品琳琅满目,无奇不有。
不懂得剥削的肖恩在平价小吃店买了鸡肉串、酥脆的鱼干和加了香草的蒸贝,一边幸福地大嚼一边四下浏览,突然双目一亮,用吃完的木棒指着一个地摊,欢喜地叫道:“亚法,你看那个!是不是很适合希莉丝?”
那是一枚精致迷人的胸针,晴空般蔚蓝的星石周围环绕着放射状的雕刻纹路,嵌着靛青色的孔雀石粉末,仿佛流动着深浅不一的蓝光,与宝石相辉映,标准马苏哈工匠华丽的工艺风格,又显得古典高雅。
确定他指的是哪件后,亚法不无惊讶:“难得您这么有眼光嘛,不过送她戒指会更好。”肖恩脸红,神色却隐含沉重:“我不会和她结婚的。”
“为什么!?”亚法讶然,他一直以为是希莉丝重事业而把爱情放在第二位。
“我是死人,亚法,我们没有未来。”肖恩凝望那件首饰,眼光像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也不能组织家庭,大家被我害得够惨了,其实疏远她对我和她都好。”
“您想太多了。”亚法叹道,“如果不能共患难,这爱情友情也不值得留恋——买吧,您带钱了吗?”
“嗯……你借我一点好不好?我怕不够,回去就还你。”
“没问题。”亚法没有推辞,他明白这种礼物只有送的人自己购买,才能显出诚意。
蜜色的手指触及胸针的刹那,星石微光一闪,精密的花纹随着角度的转换散发出变幻莫测的瑰丽光芒,宛如一朵妖艳的花舒展开蕊瓣,倾吐出诱惑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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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之心」已经送出去了,就看那个小女孩是选爱情还是野心。”
光洁丰润的手臂缠绕着男子的颈项,玫瑰色的唇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低胸的礼服掩不住她诱人的曲线,柔若无骨的娇躯紧贴着被黑色法衣包裹的清瘦胸膛,长长的秀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女子的容颜,然而从她凹凸有致的身段,周身洋溢的妩媚气质,可以看出她必然是个美貌的尤物。
纤长秀气的手指稳定地翻过一页纸,带着优雅腔调的男低音平静舒缓地响起:“格蕾茵丝,为什么你每次报告都巴在我身上?”
“哎呀,我辛辛苦苦为主子你办事,总要收点甜头的嘛。”餍魔之王娇嗔,又蹭了蹭。嗯,今天是迷迭香和雪莲的味道,没有那些人类女人讨厌的香粉气,很配他。
“我警告过你了。再说列文的身体又不强壮,你这么执着它到底是什么原因?”魔王由衷纳闷。女领主双眼冒火:他以为她喜欢肌肉男!?不要降低她的品位好不好!
“我的陛下。”甜蜜而危险地呼唤,青葱似的玉指在他线条优美的背部游移,黑天鹅绒的触感极为舒适,“你大概不知道吧,今天起是我的□□期。”
“那又怎样,愿意和你滚床单的男恶魔多得不计其数,别找我。”
“可是啊~~~你一定不知道,我们在这时候会释放出一种增进情趣的体香,越高阶越厉害,到了我的程度呢,恐怕连神也难挡~~~~”格蕾茵丝狡黠地笑了,满意地感到他身体一僵,接着戒备地绷紧,可惜太迟了。
三道红光一闪,印入他的手腕和额心,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咒封的鲜红图案。
螺旋形的黑雾从两人脚下涌出,化为黑色的细长锁链连人带椅捆住软瘫的躯体。
巨大的魔法阵展开,以六芒星为底,一圈圈环绕着密密麻麻的深渊语,十二支象征餍魔之王全部力量的箭翎插在关键字上,除非魔王陛下不惜毁掉整个夏尔玛大陆,不然足以支撑三天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