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刈一方的颓势已然渐显,井竺在本能机械地继续厮杀里,耳边似是又朦朦胧胧地听到了他的下属们、亲友们、同伴们的痛呼和哀嚎,眼前的尸山血海仿佛分别与曾经的、未来的某一幕遍地残骸相重合。
他忽然间想起了陆濯所说过的,太蛇神现实所需要付出的非同小可的代价。
井竺一个踉跄,险些再次倒地不起。他一手勉力支撑着自己全凭一口气吊着的身体,掌心之下的土地一片粘腻,有血液,有残骸,有……土地。
太蛇神散落妖土……妖界之中,无处不是妖土,太蛇神无处不在。
他死不足惜。
明冥之中,如有指引。
井竺松开手,闪身躲过了敌妖的攻击,疯了似的抬手化为利爪在心口的位置狠狠一抓,然后拿自己淌着血的心口尽可能地贴近地面,虔诚而又肃然地沉声道:“犬族井竺愿以血肉妖丹为祭,请太蛇神现世,肃清妖界,庇佑妖土。”
——拥吾神者,心诚则灵。
他的声音并不高昂,也不洪亮,却不知为何在万妖坛之下传播了开来。犬刈听见自家弟弟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当即就蹙紧了眉头,猛地向井竺的方向回过头去,却又听到自己带领的妖族鬼使神差一般纷纷跟随井竺,能尽可能贴近地面的贴近地面,不能动弹的就全靠心意,宛若远远近近、层叠渐次的鸣钟之声一般,各自虔诚而又肃然地以自己作为妖类最为珍贵的妖丹性命沉声道:“X(X)族XX(X)愿以血肉妖丹为祭,请太蛇神现世,肃清妖界,庇佑妖土。”
——为我族民,死不足惜。
被安排隐匿在尹火所设下的术法之后的程宜笑眼睁睁地看着一片黑红血色中这一切的发生,不由得心神巨颤,倏尔福至心灵,拿起尹火先前借给她防身的匕首,微笑着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她其实早就知道了,碧心灵石就融合在她的心脏里。要取出碧心灵石,就是要她的命。但她现在丝毫不在意了。她在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当年狐神剖心炼作碧心灵石的心境。
——是仁厚,是慈悲,是宽恕,是神明的薄凉与爱意。
或许,这即是她作为最后一只虞精应有的宿命。
这才是她虞精一族命定的结局。
虞精的嘴会骗人,但心不会。
程宜笑刀法玄妙地挑出了自己鲜活跳动者的心脏,想来是上天垂怜,竟是没感觉到有多疼。至少她认为,当时忍着压抑至极的心绞痛和木萧哥哥说着残忍的话的时候,她的心可要比现在疼多了。
于是,程宜笑就这么垂眸注视着自己淌着血的、坦露出心脏的左胸口,微笑喃喃道:“虞之山,虞精族民,程氏宜笑,拜请狐神大人。我等有罪,死不足惜。惟愿狐神大人无恙而归,千秋万代,再以神通法力与慈悲之心,庇佑属下族民。此心为证,天地可鉴。”
一时风起,似是整片妖土都在默默地颤动,抑或是说,颤动着的是渴望他们的神明给予回应的心脏。
妖界本来现有的不少长老和妖仙已是力量雄厚,更何况当之无愧是顾盼巫祖手下一把手的顾茵。打到后来,不仅开启万妖坛愈发无望,连带着三位前来助力的妖神皆已受伤,犬刈他们一方的败局已定,不过是在孤注一掷地垂死挣扎。
一切似是都要结束了,连空气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甚至有已然获胜的妖类颇有闲情逸致地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不愿服输的可怜半妖苦苦支撑着,看腻了便开始四处张望,围观周围的战况,见基本都没有什么看头了,就又抬起头,看了看原本阴沉沉的、看不出具体时辰的天空。
然后自然而然地发现,原本昏暗天空之上密布的阴云露出了一道天空的口子,其下的天空是青蓝色的,很是好看。那一道随性不羁的青蓝色天空口子里,似乎还有一团毛茸茸的小白云,和周遭阴沉厚重的大乌云截然不同。
——啧,看来很快就是个好天了。很适合开庆功宴。
那满身血气的妖类不无欢喜与激动地默默在心底这样想道。
犬刈一方的手下倒了大半,满目血色、一地肉骨之间,唯有犬刈等几位力量明显雄厚很多的领袖和前辈们还能够维持住身姿站在那里。
顾茵第N+1次地击退了合力进攻她的三位妖神,笑意盈盈地打破了犬刈一方除了勉力厮杀之外死一般的寂静,声音不无亲和与甜美地暖暖提议道:“犬刈,不如我们谈谈吧?”
除了濒死仍趴在地上对妖土之神怀揣着虔诚的希望的败者们,没有人注意到,层层血肉与残骸之下,隐隐掠过仿若鳞片形状的波纹。
“不用谈了。”犬刈充斥着血腥和戾气的声音,与陆濯即使沾染着血却仍然清冷干净的声音不约而同地重合响起,默契一致地回应了顾茵道貌岸然的提议。
尹火借助她师傅鬼火之神鬼艳大人设下的、程宜笑无法走出的隐密阵法之后,程宜笑一面跌坐在地,破了个洞的左胸口中止不住地流淌出汩汩温热鲜红的血液,一面抬头看着天空之中越来越大的青蓝色破口以及青蓝色破口之中越来越清晰的那一团雪白毛茸茸,终于松了最后一口气,精疲力竭地摔落在地,含笑闭上了眼睛。
“呜——”突然之间,万妖坛深处似是传来了一声沉重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