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和它们一样,是意识不到这些的。”程惜的目光落在阴阳的身上,看向的却是十万余年前便烟消云散的那个人,“后来……是你遗留的信息和力量,让我渐渐察觉了这些。”
“我赢不过顾盼,却又不想为她所控,只能在暗中不断地尝试和寻找其他的可行办法。”
在人间继续存活下去,是蔺澄的心愿,不是程惜的。在程惜与蔺澄融合之后,蔺澄的存在于人间消亡,程惜的存在却是不受其影响的。所以,程惜的愿望必然与蔺澄的不同——她是恶灵,不是人类,根本不需要寻求上天所允许的存活资格。她真正想要的,是脱离顾盼的控制,拥有自己的生活。
“现在,你找到了。”阴阳笃定地做出了判断。
“是。”程惜自信且愉悦地勾了勾嘴角,“蔺澄是另一个我自己,没有人比我对她更熟悉。她一死,我便开始与她融合,此后我谋划和进行的每一次行动,都在循序渐进地试探顾盼对我所实施的控制和影响的根基与边界。”
“而来去鉴的再度现世,更加给了我成功的希望。试问在巫界之中,谁又能与作为信仰的大巫神的力量相提并论呢?大巫神对顾盼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却不管不问,无疑表明了他对于枉死城恶灵势力的态度,我原本对此是不抱希望的。可来去鉴不同,来去鉴不是大巫神本尊,但又具有大巫神所赋予的强大力量,它是命司府四神器之一,遵循的是天道和使用者的心意。”
“在几次针对不已处进行的、名为攻击实为试探的行动之后,我掌握了借助来去鉴的力量暂时切断顾盼对我所实施的控制和影响的可能。”
“你孤身来林家特意找我说话的那天晚上,是你为此所做的最后一次尝试。”阴阳听到这里,便彻底了然了程惜的用意和苦心,“你当时并没有百分百成功的把握,所以和我说话时很克制,关键信息所在的言外之意需要我自己去体会。”
“那一晚你回去后,发现自己最终的尝试是成功的,于是便有了更进一步的底气。通过加入顾盼利用顾茵葬礼掩人耳目、促使楚润爆破埋藏了乾坤卷的乾院、借助楚润的力量开启乾坤卷的计划,光明正大地来见我了。所以,你这一次不再委婉隐晦,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这一些。”
程惜静静地看着阴阳,微笑默许。
阴阳不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快要死了。”程惜双眸有些晶晶亮地向阴阳眨了眨,笑得眉眼弯弯,神情知足而又安详,“你就当我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虽然,在很早以前,我就已经不是人了。”
“我赢不过她,更赢不过你,以前或许我还会觉得不服气,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的——反正,她也赢不过你。”程惜嘴角微微上扬,语气不无恶劣地说道。
她的眼睛很亮,像是个终于拿到心仪糖果的小孩,甚至还很孩子气地扬了扬拳头,不容置喙地向阴阳庄严宣告道:“我相信你。”
“这一次,你也一定要赢她,彻彻底底地,比当年还要漂亮地。”
“……”阴阳默了默,最终还是心软地答应了程惜中二无比的宣言,“好。”
程惜似乎料定了阴阳会无奈纵容地一口答应她,又向阴阳得意洋洋地笑了笑,如同是个恶作剧成功的臭屁小孩。
但也只是如同而已。程惜在这世间存在了十万余年,人间的风霜雨雪都看过无数,又怎会还是个被宠坏了的臭屁小孩。那些小孩子一样的情绪,只回光返照似的在她雪白的小脸上晃了一晃,便又倏然消逝了。
下一秒,她依然是那个聪慧狡猾的巫女程惜。
她煞费苦心又费劲波折方才见上了阴阳这一面,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告诉阴阳这些,而是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知于阴阳,好让她在对上顾盼的时候能够如她所愿的那般赢得更加漂亮。
程惜无疑是聪明的,阴阳还没来得及一一开口问她,她便已经主动开口答了:“你是不是也很好奇,枉死城的移动是如何做到的?它的入口又究竟在哪里?”
“是。”阴阳郑重认可道,“劳烦你为我解惑了,阴阳洗耳恭听。”
“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央京城,即是枉死城。枉死城从未移动,只是为了混淆外界视听,隐藏自身存在,一直在切换入口使用而已。”
阴阳怔住了。
原来……竟是如此。
“这也正是上界有意让你们失去部分记忆的原因。你若是还记得属于靳执的记忆,自然便不会有此疑虑了。”说到靳执,程惜看向阴阳的目光忽然复杂起来,有些遗憾,有些懊悔,有些怀念,有些痛惜,也……有些可怜。
——在程惜眼里,靳执很可怜吗?
阴阳对此有些难以理解。她虽然没有属于靳执的记忆,但至少她了解她自己。如果十万余年前巫界平陵靳家的那个靳执确是她本尊的话,那么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自己过得很“可怜”才对。生而强大的本能便足以让她能够保护好自己,更勿庸说老天爷对她本就格外偏爱。
程惜的叙述还在继续:“枉死城即是曾经的巫界遗址。当初巫界还是与人间交融共存的关系,疆域面积包括现在的整个央京大市。东观园那里,是巫界核心巫城曾经所在的位置。”
“十万余年前的巫界大浩劫几乎使原本欣欣向荣的整个巫界毁于一旦,后来巫云咸继任巫神之位,将巫界与人间分离,带着剩余的巫族旧部及民众举界迁移,在隐世之地建立了一个新的巫界,也就是现在的巫界。”
“而旧巫界的遗骸则被留在了原地,只是与人间做了隔离,相当于地理位置重叠的两个时空。没有随着旧巫界一同毁灭的恶灵们被困在那里,也因此获得了滞留世间的合格凭仗,久而久之,怨戾不甘的它们想到了能够重新沟通枉死城和人间的办法,打算再度大展身手,尝试颠覆山河——大致的原理,我在之前蓄意‘绑架’谌北的时候,便已经有意地透露给你们了。”
阴阳闻言,不语地点了点头。
是时空之间相互精妙的平行、嵌套和交接。
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不论是半妖事件后的狂市区遗址也好,还是巫界大浩劫后的旧巫界遗址也好,都可以从中看出,巫界确实是很习惯、也很擅长将毁灭殆尽的小时空与人间分离、隔绝、封存的此类处理。
不过,区区狂市和偌大的枉死城还是存在一定区别的。仅是狂市区域的时空封存处理,便是由巫界的风月巫祖亲自出手的。枉死城的面积少说也有狂市区域的数倍,若是要能够支撑它的日常运转和沟通隐蔽无虞,必然要耗费更大的力量,操控者的实力至少得在风月巫祖之上。
阴阳觉得顾盼做不到。
就算顾盼是天纵奇才,但她到底没有完成封祖大典,无论如何在施术的资格和位份上,她是低风月巫祖一筹的。就算她能够设法借助巫云咸当年留下的手笔,也不足以维持至今。
除非,顾盼将她通过恶灵子母蛊所汲取的力量也用于此,倒是确实可以做到。但是阴阳确信,顾盼并没有那么做。母蛊是顾盼强大且长生的底牌,她不会用在维系枉死城上,定然是宁愿将恶灵们转移他处,抑或是散落藏匿于人间。
当年封藏处理旧巫界遗址的,是现任巫神巫云咸本尊,那么,能若无其事地开启巫神的封印并且运营管理枉死城的,其能力必然得在现任巫神巫云咸之上,巫界大能中,除了神秘低调得宛若根本不存在的隐巫神,便唯有……
阴阳的心里忽然一阵没来由地难过。
“枉死城凭借谁的力量存在?”阴阳终究没能忍住,还是将这一句怎么看都没有意义了的话随心所欲地问出了口。
“当然是枉死城城主的力量存在。”程惜深深地看了阴阳一眼,缓缓地答道,“曾经的巫界界主,即是如今的枉死城城主。”
在巫界,界主之位通常由当任巫神挂名担任,若是当时还没有巫神即位,那便默认是隐巫神,“界主”实际上只是一种说法和名义,在现实中基本不会使用。与此同时,巫界中对此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所谓的“界主”即是创立者的意思,巫界界主从始至终都唯有大巫神一人。
但现在无论是根据哪一种说法解释,这里的“巫界界主”和“枉死城城主”,毋庸置疑指的都是同一个人,巫界永远的大巫神,是曾经的巫云言,亦是现在的薄云言。
阴阳今天能这般及时地赶到这里与程惜相见,还得多谢薄太子爷的一路相送。
——算无错漏大巫神。
他分明知道顾盼的阴谋,知道乾坤卷会被设计开启,知道程惜是在做什么,知道她与程惜相见后便会知道这一切……
他分明清醒地知道着这一切的一切,却还是由着它们一一发生了。
似是无动于衷,有如神灵,却又不是神灵。
——非人非神,堪为魔鬼。
他曾经亲手创立了巫界,也曾经亲手放弃过巫界;他曾经慈悲庇佑他的族民,也曾经将他的族民弃之不顾……那么,现在呢?
现在的大巫神,是想做人,做神,还是做魔鬼?
阴阳的瞳仁连她自己也没能意识到地微微颤栗着。她张了张嘴,犹疑了须臾,轻声问程惜道:“困住枉死城恶灵的,是他们自己;困住枉死城城主的,是什么?”
“我想……或许是因果。”程惜凝视着阴阳,亘古的悲伤弥漫出了她的眼睛,仿佛是属于她的,又仿佛不是。她也同阴阳一样,张了张嘴,犹疑了须臾,而后细语轻声地回答阴阳道,“阴阳,他在等你。”
“乾坤卷开启,位置本就重叠的枉死城和人间由此开始了融合。用不了多久,即便枉死城没有完全吞噬人间,人间也会把自己变成与枉死城无异的恶之炼狱。”
“宿命轮回。当年,你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