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程惜兀自哽住了。
她突然话锋一转,问阴阳道:“靳执,当年在地狱谷暗中帮我,驱赶打压了那些欺负我的人,其实是你,对吗?”
阴阳默默注视着眼前依旧忍不住对靳执念念不忘的小姑娘,不由得感到颇为无奈。虽然仔细想想,做好事不留名确实是自己会做的事情,但程惜念着的到底不是阴阳,而是十万余年前便已灰飞烟灭的靳执。
她早就和程惜说过了,靳执已经死了,她就算曾经是靳执,如今也无法作为靳执来给予她所期望的回答。
“我知道你不记得了,但请你不要以此为由来搪塞我。我虽然那时并不知道,但是后来还是知道了,那个在暗中帮我的人,是你。”而且,不只是地狱谷中的那一次。
这一次,程惜平静而又诚实地微笑着,亲自揭开了曾经她所避之不及的真相:“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自然也不会喜欢你看见我出丑,所以故意遗落了大家看见都会以为是宁澈哥哥的线索。”
“你或许以为自己做得足够隐蔽,原本可能也该是如此的,只是你没有想到,宁家的人早就看上了你,最是属意你做宁家的嫡媳妇,故而全家上下明里暗里都对你关怀备至,百般偏宠。”
“当初宁澈哥哥悄悄地把那仿佛昭然刻着他名字的东西给你,是为了让你好借他的名义打发了靳家来找麻烦的那些人。你只知道这是宁澈哥哥作为朋友真心想要给予你的便利和帮助,却不知道,这也是宁家那几位曾经多番嘱意过他的。”
“你在宁家明里暗里所受到的实际关注和照顾,远要比你所看到的、知道的还多得多。我虽不是宁家的人,但到底寄居宁家多年,在宁家也是有自己的人脉在的,所以能够知道这些。”
程惜缓缓地垂敛下目光,眼前仿佛看见了昔日年轻而又愚蠢的自己,不由得感到悲哀而又讽刺地轻轻勾了勾嘴角。
“也正是因为我总是忍不住去关注你,关注了又总能够知道你自身所拥有的和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好,所以我对你愈加的嫉妒。有的时候妒火攻心了,我便会疯魔了似的无法保持理智,然后便会犯错,犯了错之后又不敢去面对,结果便是一错再错。”
“好在……我躲够了。”程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释然,似放下,似不再执念,她慢慢抬起头来,再一次目光敞亮而又坦然地对上了阴阳的眼睛,“现在,我敢去面对那些我所犯过的错了。”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才是所有人里面第一个看见我的那个人。”
刚说完这句话,程惜便红了眼睛。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心情却很激荡,放下释然之余,更多的是如同铺天盖地的浪涛一般涌上心头的酸涩与难过。
她知道,靳执肯定不会怪她,阴阳更不会。可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更加的难过。十万余年前是如此,十万余年后更是如此。
她辜负了第一个看见她的那个人。
所以她永远地失去了在地狱谷保护过她、在宁家悄悄关照着她的靳执姐姐。
“靳执,对不起。当年的我被嫉妒蒙蔽了眼睛,我不该顺势诬赖你的。”
这是程惜第一次承认,承认当年的事实和真相,承认她的假意和真心,承认她当初说了谎,既欺骗了别人,也欺骗了她自己。
当年成功瞒天过海却又始终被困囿在命局之上的程惜,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生活了这么久,也备受煎熬地痛苦挣扎了这么久,终于在再度直面阴阳的这一天,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只是一定不会怪她的靳执姐姐早已经无法接收到她迟到了太久的这个道歉,只能由穿着靳执转世林一白躯壳的阴阳尊神代为接收。
“我以为……”分明没有泪水,但程惜确实是哽咽了,她赤红着双眼,终于发出了她十万余年前未能够如实吐露的那一声无助而又绝望的悲鸣,“我以为他那么厉害,最后肯定能救你的。”
他可是巫云言啊。
巫云言可是巫界创造者大巫神的转世,而且他已经完成了封祖大典,马上就要回归神位了。整个巫界本就都以大巫神为信仰,这时候自然唯巫云言马首是瞻才是。而巫云言那么喜欢靳执,又怎么会让她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事呢?
靳执横竖就是被人明里暗里地指着说上几句。她到底是靳家的嫡姑娘,天资聪颖,实力非凡,还有同样是天之骄子的大哥和朋友们真心维护她,连呈苍殿的命巫都看好她,老天爷向来偏爱她,她肯定不会出事的。更勿庸说靳执性子素来淡漠,对于别人无关痛痒的闲言碎语和细小动作肯定也不会放在心上,没事的。
就算她为了保全自己说了谎,就算她因为嫉妒故意误导了宁澈哥哥,就算她推动了靳执被诬赖陷害的阴谋,靳执最后也一定会没事的。
当初年轻而又愚蠢的程惜,便是天真而又可笑地这么坚定不移地认为的。
后来她才明白,当初的她知道的太过片面,眼里又只有那个阴暗无能的自己,活该做了别人精心布置的赌局棋盘上一枚微不足道而又可悲可笑的棋子。
明明她已经被一再地宽容了,明明她可以拥有她想要的温暖了。
她却一错再错,亲手葬送了那个可能。
程惜痛苦地抱着头趴在桌上,就此爆发了她隐忍了十万多年的呜咽。
只是由于当初选错了方式,如今后知后觉做回了自己的她,便是万般的痛苦与悔恨,也是连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的了。
阴阳垂眸注视着她,沉默了良久,最终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地伸出手摸了摸程惜埋在臂弯里的脑袋,淡然温柔道:“人无完人。程惜,我知道,你已经竭尽全力了。”
竭尽全力地变得强大,竭尽全力地保持善良,竭尽全力地去做自己。
你做得够好的了。
即使是知道了程惜曾经所做过的事情、犯下的过错,阴阳尊神此时在薄凉和慈悲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来对待她。
在阴阳的掌心轻触到程惜的头顶的时候,原本伏案哽咽的姑娘下意识地微微一颤,仿佛是经过了发自灵魂的一阵颤栗,万千心绪随之涌上心头,渐渐覆盖了她原本充满了痛苦与悲伤的心房。
久违的、温热的手掌,轻柔地抚在她的头上。
耳畔是似曾相识的、属于靳执的语气,淡漠而又温柔。
程惜顶着稍显凌乱的发丝,从阴阳的手下微微抬起头来,仍旧赤红着双眼地看着阴阳,低声难过道:“可竭尽全力却仍无能为力,才是天意难违的命数本身,难道不是么?”
她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普普通通的一个而已。说好听点,她活得还算认真努力;说难听点,她这一遭只是徒余罪孽罢了。
“众生平等。”阴阳浅笑着答她道。
她最后轻揉了揉程惜的脑袋,而后徐徐收回了手,目光清凌凌地换了个话题:“所以,你是大巫神立场上的人吗?”
程惜想要借助来去鉴的力量来对抗顾盼的力量,大巫神不可能对此不知情。而他至今都没有过明确的表示,他对此的态度,到底是纵容支持,还是漠视不管,目前还并不好判断。
“不。”程惜好生收敛了面上的悲色,再次恢复了先前的诚然平静,向阴阳摇了摇头,否定了她的猜测,“准确来说,我是顾四喜立场上的人。”
因为她们一样的生而低贱,一样的生不由己。
……
程惜同阴阳说着说着,突然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涌出了一口血来,本来还安然平静的脸庞迅速地苍白了下来,低垂着头止不住地咳嗽,在桌面上陆续撒落一滩又一滩的血。
那血看上去也是鲜红的、温热的,闻上去也带有血腥气,就像是寻常人类的血液一般。但是她们都知道,其实并非如此。
恶灵的血,又怎会真的和人类的血一模一样呢?不过是感官上让人觉得相像而已。说到底,这只是一个恶灵基于混迹人间作乱的本能而在衍化过程中所成熟练就的小把戏。
程惜爆发的动静似乎传到了门外人的耳朵里。阴阳刚站起来,走到程惜身边扶起她突然摇摇欲坠的单薄身体,便听到一声清脆明晰的开门声——提醒她他们要进来了。
阴阳在紧急察看程惜的间隙里抽空往门口看了一眼,但见薄云言打开门向她走了过来,楚润神色凛然肃穆地跟在他的身侧,寻白羽等人紧随其后。
程惜从阴阳温暖的臂弯里艰难而又狼狈地半抬起头来,借着杂乱发丝的掩映,与迎面向她身侧的阴阳走来的薄云言遥遥地对上了视线,不动声色的目光交错里,有什么幽深、沉静、悲伤且肃穆的东西,迟缓而又沉重地无声流淌着。
薄云言身高腿长,没几步便走到了阴阳的身边。而在薄云言走到离她们一定距离的时候,程惜便及时地收回了她隐匿于发丝之后望向薄云言的莫测视线。
程惜抓住阴阳小心搀扶着她身体的手,缓缓地调整目光望向阴阳,向她虚弱而又明亮地笑了笑,用呢喃私语似的语气,贴着阴阳轻声道:“你放心。我程惜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你只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就好了。”程惜竭尽全力地抓着阴阳的手,像是在用实际行动传达着她殷切的恳求,又像是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实在不舍得再次放手,“……你一定要赢啊。”
“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靳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