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的大雪已经落尽。
人间的大雪才刚刚开始。
看过前尘镜后,宁澈终于明白了蔺姩同他说“那里更需要你”的真正意义。他是十万年前转世而归的人,在宿命重启的这一刻,知情前因后果远比做些什么要更加重要。
十万余年前的宁澈,是很具有代表性意义的辗转谷宁家的人,不仅脾气不好,性子执拗,活得太过仔细和认真,还偏偏运气不大好,越是卯足了劲地追求完美,就越是和缺憾十分有缘。
宁家内外都暗中流传着一种说法,认定这是宁澈的名字没取好的缘故。毕竟宁家的取名习俗虽然听上去很坑,但是那些不完美的名字所对应的人,却是一个比一个了不得。宁澈的情况似乎与之相反,他拥有一个干净美好的名字,对应的是一段不尽如意的人生。
宁澈的名字,饱含了长辈们对他的殷切嘱咐,也是宁家内部进行的一种尝试,当时的宁家掌权者想要试试看,辗转谷宁家千百年来默认遵循的取名习俗,是否真的具有其不可替代的现实意义。
起初,没有人觉得宁澈的名字有什么问题,虽然刚起下的时候宁家父母确实惴惴不安了一阵子,但到底命巫验名通过了,宁澈小时候也的确聪明可爱,他们便也不再多想,认为他们的尝试成功了。
随着宁澈渐渐的长大,很多问题和不足方才暴露了出来。宁澈固然优秀,但对比他大哥宁瑕,还是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这个孩子似乎自骨子里便是执拗的,宁家父母一开始察觉的时候,倒是没觉得会出大问题,只轻叹了一口气便过去了,宁澈依旧是他们的好孩子。
直到巫界大浩劫爆发,“无邪巫祖”和“宁澈”这两个宁家少有的取字完美的名号,成了整个辗转谷宁家心上一大一小分明惨烈的伤疤。
宁澈一直活在他大哥宁瑕的影子下,他并不嫉妒大哥,恰恰相反,他自小便很是敬仰宁瑕。他敬仰宁瑕无论如何都能有所作为,而自己却总是有些无能为力。这样的自己,让他由衷地感到厌恶。
他是一个自卑的人,本身便没有多少光亮,所以能够给予别人的光亮也自然是寥寥,还会控制不住地为更加光明的人所吸引目光。
他回应不了程惜的情意,所以只故作不知地单纯把她当作妹妹对待。
他止不住地向往光明的所在,所以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一个月亮似的姑娘。
那姑娘和他一样,出身于巫界望族,性子淡漠而又执着,有一个天之骄子的大哥;但是她和他又不一样,她是不逊色于她大哥的天之娇女,总是自信、沉稳而又强大,仿佛生来便拥有她独特出众的温度和光亮——她看上去是冷的,朝他伸出手的时候,掌心却比谁都要温暖;她遥不可及得像是天上的月亮,在他跨夜蹒跚着向她奔去的时候,却又伸手便能够拥抱到一缕足以照亮黑夜的月光。
她并不只有他一个朋友,而她的其他朋友都比他优秀,有人欣赏她,也有人喜欢她。患得患失的心,在不知所措的少年人的胸膛里失了控地疯涨了起来。
他喜欢的姑娘犯了错,他很痛苦,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喜欢的姑娘出事了,他帮不上她什么,更救不了她。
他喜欢的姑娘要被祭天了,他不管不顾地东奔西走了数日,急不可耐地想要寻找到可以挽救的方法,却在再一次尝试失败的某一天,被来寻他的宁家长辈绑回了辗转谷。
他喜欢的姑娘死了,灰飞烟灭了,他还被困在辗转谷的禁闭法阵里无法脱身,却曾经痴心妄想着能够打破巫界的祭天大阵,不顾一切地把她救出来。
无力感的存在遍布了十万余年前的那个宁澈的整个人生。
石头缝里艰难生长出来的顽执生物,拼尽全力地向着他心爱的月亮野蛮生长,却也终究只能止步于抬手轻触温柔降临、笼罩世间的月光,无法跨过漫漫黑夜和万丈孤寒飞行到他心爱的月亮身旁,更无法肆无忌惮地张开双手,用满心欢喜的滚烫胸膛赤诚勇敢地去拥抱他心爱的月亮。
月亮自会有天空、云朵、星辰、清风和太阳陪伴,因为从始至终,只有他们才是彼此同一个世界的人。
这倒并不是当年的宁澈恋爱脑,满心满眼里都只有靳执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同一具神魂前世今生之间的共鸣感应,如今的宁澈虽未曾接触过这般五味杂陈的情爱滋味,但是他想,他完全是可以理解当年的他自己的。
正所谓:因爱生忧,因爱生惧。
宁澈本就是偏执较真的性子,对自己又有诸多不满,总想着要精益求精。在他喜欢上了一个本身足够优秀、闪闪发光的人的时候,出于雄性求偶的本能心理,他便会下意识地想要变得更加强大,让自己足够配得上她,以后还能够保护他,又想要在她眼里变得更加出色和特别,这样就可以得到她更多的注意力,从而更进一步地得到她的全部。
当他想要的变多了,去做的也变多了,暴露的问题和不足自然也会随之增多。一旦对此一根筋地上了头,便会不可避免地形成恶性循环。因此,并非是当年的宁澈不优秀,只是宁澈认为自己不足,不断地在否定自己而已。
前尘镜中显示的,约莫是当年的宁澈临死之前的回忆。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通常都会走马观花一番他生命中比较意义重大、印象深刻的情景。而在这个时候回顾所见的平生,遗憾的总是会比圆满的更加突出分明,更加容易教人念念不忘。否则,这世间便不会有不少人在死后因为执念深重而无法前往往生、滞留人世了。
宁家的事情,就算没有他,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他大哥宁瑕和宁家的长辈们各个都能干且靠谱,任何事情到了他们的手里,都会被处理得很妥帖,完全不用他操心,又何至于会让他在临死前下意识地念念不忘。
至于程惜,那丫头虽然出身不好,但好在聪慧机灵,于修行颇有天赋,人还勤恳好学,有宁家作为倚靠,又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也用不着他多费什么心思。更毋论说程惜喜欢他,他无意给她无意义的希望,所以给她的关照都是有严格的界限的,偏多一分便是害人害己,这是宁澈自己所绝对不会容许的。
……如此这般,故而十万余年前的宁澈临死之时,脑海记忆里最鲜明美丽的,便是所有与靳执相关的情景了。他原本生前也未曾留心注意,濒死时分方才发觉,他的大多遗憾竟都与她有关。
或许是当初的他太过于迟钝,其实他远要比曾经他所以为的,更加喜欢她。
眨眼间,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