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醒在了醒室。睁眼看到熟悉的墓室“天花板”的时候,她在脑海里第一时间闪现的想法,是“果然如此”。
墓室名“醒室”,门前刻书曰:得此喜信,胜听挞音,当浮一大白。
原道是如此。
林一白醒在这里,靳若一家四口的悲剧到此为止,是为喜信。
靳执醒在这里,巫界十万余年前的始末浮出水面,是为喜信。
阴阳尊神醒在这里,枉死城恶灵祸乱即将面临终结,是为喜信。
世间的悲喜无处不在,并不相通,却可以相互转化。
阴阳从床上坐了起来,醒室的内室依旧与之前一样,她毕竟在此居住过一段时间,当下再次苏醒在这里,应对起来也更加的游刃有余。
她侧过头,看到了正提着东西走来的林万黎,神情自然地唤他道:“兄长。”
这段时间里,她做了好久的梦,梦里的情景一日更比一日清晰,一直到彻底苏醒的今日,完完全全地恢复了当年属于靳执的记忆。
听闻阴阳久隔经年的这一声“兄长”,林万黎倏地驻步,停在了原地。
他们眼前的彼此,是那样的陌生而又熟悉。十万余年的距离横跨在他们之间,偏偏眼下看上去,只有寥寥几步,但他们其实都很清楚,这是他们注定跨越不了的永远的隔阂。
阴阳想起来了,自然能够后知后觉地发现,林万黎的模样竟才是靳蒙原本的面目,远山派掌门人那幅低调至极的皮相固然是假的,不过靳家大公子的风姿比阴阳早先预想中的还要教人惊艳。
只是同样的天赋能力,同样的身材皮相,世事变迁,命运莫测,靳蒙终究是变了的。他不再是巫界昔日纵使正气凛然、也仍能与三俩好友眉飞色舞谈论术法的靳家大公子,也不再是会和靳执拌嘴争执屡屡落败、怄气之下幼稚地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惊人之举的小气兄长了。
时间和经历给予了他不得不接受的沉淀。
可他却依然尽量地保留着靳家大公子所拥有的那些美好,固执地停留在他们的家庭曾经不得不遭遇离散的原地,等待着他们一家四口虽迟但到的短暂团圆。
继承自他们共同的父亲,曾经的寒禅,今世的林接风,他们家的两个孩子都太过有主见,太过“死心眼”了。靳执名字里的这个“执”字,当真是没有取错,无论是用在靳执身上,还是靳蒙身上,都很合适。
林深一白是梦,梦里一白是醒。
靳执是起因,林一白是结果。人生一世,是梦是醒,也始终在命数之中。
阴阳和靳蒙都了解天道,也都知道彼此,自然也都意识得到,因果了结在即,靳蒙好不容易盼来的这一世兄妹亲缘亦是别离在即。
疯狂弥补却仍然怎样都不嫌多、只怕还不够的靳蒙不敢出声,怕一不小心就惊醒了本就注定短暂倏忽的这一段美梦。
感情素来淡漠的阴阳尊神多少能够体察几分凡心情意,如今又恢复了作为靳执的记忆,故而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兄妹两人默契一致地默默对视了良久。
“阿执,你回来了。”
终于,靳蒙忍不住从喉间涌出了一句由衷的轻叹。
面色欣慰,声音低哑,恍若失神呢喃,又似是一句稀松平常的呼唤。
拥有了靳执一世记忆的阴阳大致理解他现在的心情,没有出口反驳。
尊神总是比她看上去远要更加温柔,对于一名兄长这样小小的奢求与耐心的守候,她不会舍得狠绝对待。
于是,不善为人的阴阳尊神默认了。
兄妹二人趁着气氛刚好,就着靳蒙特意准备的餐饮,彻底敞开心扉地谈了谈。
故事的拼图在他们二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很快便得以完成——
巫界存在已久,大巫神作为巫界的创立者,神龄亦是可想而知。在阴阳没有经过上界有意干预处理过的记忆里,她与大巫神原本即是相识的。他们不但认识,而且还很熟,算得上是她在上界关系最好的那几个朋友之一。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大巫神对她心生了不可抑制的贪妄,日益深厚沉重的凡心欲念使得他决意孤注一掷,借着天机命数的情势,为他和她精心设计了一场一世成全、恩爱美满的人生美梦。
而大巫神是巫界的创立者,更是巫界以之为信仰的至尊神祗,与巫界的命数休戚与共。他的凡心欲念,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巫界的发展轨迹。所谓的因果报应,便是此理。离城顾家和平陵靳家两大族门,即是巫界由此变化衍生的变数之一。
离城顾家为了更进一步地壮大自家族门的势力,暗地里施展禁术,窥探天机,夺取巫界与人间的气运福祉,生养培育出顾盼这么一个天赋资质堪为一骑绝尘的天之娇女。而顾盼则凭借她的天赋能力,尝试窃取了按照大巫神的安排、本应该属于阴阳转世靳执的人生。也正是因此,顾盼即便才能和名望都到达了作为巫女前所未有的高度,也仍然不为天道所认可,至“死”都没有能够得到巫祖的封号,享有真正巫界巫祖的仙籍待遇。
离城顾家培养出顾盼的过程,也就好像养蛊一样,顾盼即是最后的万毒蛊母。顾盼天赋异禀,更是在顾家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恶灵为她所惑,便都是她的子蛊,占据优异的命数,以人类更受天道偏爱的命格身份居留人间,即相当于打破生死轮回在世间存在,由子蛊供养母蛊,从而达成母蛊的长生不灭。
曾经的恶灵浩劫,如今的恶灵祸乱,便是顾盼以恶灵作为子蛊危害天道秩序所对应的代价,亦是巫界、人间和大巫神为其本不该有的凡心欲念所注定要付出的相应代价。
这个代价很大,也必然足够惨痛。
转世而来的阴阳尊神凭借其生来具有的特殊天赋,提前得知了他们按照命数注定要为之付出的巨大且惨重的代价。她虽然没有身为尊神的记忆和能力,但是却始终保持着尊神垂怜世间的悲悯之心。
或许是真的以为自己是最接近人类的巫者的缘故,她动了恻隐之心。
为了挽救在犯错道路上眼看着就要渐行渐远的巫界,为了改变她作为靳执时所结识的亲友们走向毁灭的命运劫数,为了保全更多可能会被引诱着坠入深渊的无辜之人……为了尝试着成全他巫界自己走向繁华盛世的瞩望。
靳执在发现巫界生死簿和真正的生死簿之间所存在的玄妙之处后,意识到了上界安排这一布局的根本用意之一:所谓的命数,即便是天道自然衍化所推定的,也不是唯一,命数书现于实际,从来都有人与神两条路可以走。
由此,她做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篡改生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