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澈在云胡对面坐了下来,正面对上云胡冷然的眉眼,开门见山道:“蔺澄还阳,是本就在命数之中的吗?”
“你说呢?”云胡一言不发,冷冷地注视了宁澈一会儿,方才从薄唇间泄出一句意味不明的反问作为回应。
没有得到明确回应、却还是得到了不愿得到的答案的宁澈沉默了。
“当年她没有骗你,你却以为她骗了你。如今她骗了你,你却又以为她没有骗你。宁澈,你这么多年来都始终苦苦执着于真相,却偏偏屡次和真相失之交臂,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因为什么?”云胡以旁观者的视角,冷酷无情地揭露宁澈道,“一叶障目——你被你想要的‘真相’困住了。”
“事与愿违,方是人间常态。凡心之所向的‘真相’与客观之存在的‘真相’往往不尽相同。很多时候,你都只能够选择其中一个。你既然已经选了,那么就不要后悔。”
当年的宁澈面对的是一真一假的两个命题,一是程惜很快就会死,二是靳执骗了他。在这两个命题里,宁澈私心里更希望“程惜很快就会死”是假的,于是“靳执骗了他”便不得不是真的了。
如今的宁澈面对的依然是一真一假的两个命题,一是蔺澄按照命数本不应该还阳,二是阴阳没有骗他。在这两个命题里,宁澈私心里更想要相信阴阳,所以命题二得是真的,那命题一便不得不是假的。
宁澈世世执着于“真相”,却不知他所想要的真相,从始至终都不是客观之存在的那一个。他真正想要的,根本不是真相本身,而是他拼命抑制却日益汹涌的心声。
或许是因为自卑,或许是因为自认为不合规矩,故而他下意识地竭力遏制着,长此以往,竟是连他自己都不由得忽略了这些出自本心的意识存在。只是,真实存在着的注定无法擅自抹杀。纵使他竭力去控制,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从他的行为抉择中透露出来。
真实的自己无法伪装。外在的真相掌握起来看似困难,实则不算难事;对内的真相掌握起来看似容易,实则并非易事。
大巫神说他从未照清楚过自己,不仅一语中的,竟还是内涵丰富的双关之语。
宁澈恍然大悟,不由得苦笑。
他果然配不上她。
前世今生积攒欠下的这么多人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
云胡见宁澈倏然低垂了眉眼,居然难得在明面上浮现出些许垂头丧气的意味,反倒是松泛了冷淡的语气。似是离世管大人别具一格的安慰,又似是他恰好由此回忆起了些许当年的光景,云胡眉眼间更显温和地向宁澈平铺直叙道:“我当年到底只是繁林云家旁系出身的子弟,纵使天赋能力都很不错,也无法救下她。”
这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三人成虎,当年的巫界和人间在顾盼明里暗里的引导推动之下几乎陷入疯魔,前有繁林云家嫡系出身的巫云言、巫云咸两兄弟,后有平陵靳家嫡系出身的靳蒙、辗转谷宁家嫡系出身的宁瑕,身为当年巫界空前绝后一代天骄的他们都没能够做到的事情,更何况是出身、天赋、能力都不如他们的宁澈和云胡。
在此之上,没有人能够比宁澈更加理解云胡当年的心境。
“当年的恶灵大浩劫,我几乎被逼入绝境,忽然在某一个刹那感念明了了她甘愿祭天的心意,又于明冥之中受到了天意的指点,诚愿以一己之身开启鬼门关,引渡万千亡魂,杜绝人间随同巫界一同沦落毁灭。”
云胡在这时候告诉他这个,定然是有他的用意的。宁澈默了默,几乎是出自本能地低声问道:“代价是什么?”
“我死了。”云胡淡淡道,仿佛是在谈论着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忍受恶灵窥伺试探,纵由万鬼穿身而过,直接坠入阴冥之界,亦直接从巫者超脱为神灵。”
从此以后,他是鬼门,鬼门是他。但有他在,无不可往生之人类亡灵,无可逃脱之恶鬼厉鬼。人间界和阴冥之界,咫尺天涯,天涯咫尺,不过一门之隔。
与总是照不清楚自己的宁澈不同的是,云胡始终都和宁瑕同样清醒。他知道自己救不了她,也注定无法和她在一起,但他可以受她受过的苦,走她走过的路,完成她所想要完成的事情。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枉死城的风雨过去,鬼门关,往生路,碧落黄泉晨光乍现,命数之路重塑落定,如斯神灵再度归隐阴冥。便是曾经遇见,就已经足够他由衷欢喜了。
宁澈闻言沉默着,久久没有应声。
但云胡知道,他意欲告知宁澈的那些话,宁澈都已经知晓了。
天机不可泄露,但过往历史和私人心意可以——不是吗?
对于绝大多数的人类而言,死亡是未知,未知带来恐惧。
直面死亡,仅次于直面自己的弱点和卑劣,同样需要巨大的勇气。
作为距离死亡最近的神灵之一,离世管大人从来都不缺乏勇气,无论是成神之前,还是成神之后。
难怪司命曾经在接引云胡为神时笑言道:纵使巫界一把天骄,人间人才济济,也唯有你云胡,最当得离世监之管。冷眼旁观,我心清明,不畏生死,不动如山。是以,方能成为阴冥之界最为特殊的那道鬼门关。
——只可惜成璧到底修为尚浅,看不清那时她所通过的鬼门之上幽然镌刻的“云胡”二字。凡得入云胡关者,沿此云胡之道往生归去,无所不夷,无所不瘳,无所不悲,无所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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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澈俯首方向盘间沉吟了良久,终于拨通了靳蒙的电话。
“蒙哥。”仿佛下意识地怕惊动什么似的,在靳蒙接起了电话的时候,宁澈不由得放轻了声问,“阴阳呢?”
电话那头的靳蒙神色如常地淡淡道:“使命完成,她自然是回地府去了。”
这答案,听上去像是在敷衍,但又似是不是。
宁澈顿了顿:“……能回转吗?”
那一头的靳蒙沉默了。
这一边的宁澈却当即会了意。
他不由自主地有些感伤,又不禁有些许庆幸。感伤的是天意弄人,事与愿违偏生总是人间常态;庆幸的是他和靳蒙之间,始终都存在着一种不可说明的默契。
靳蒙不回答,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为何不可泄漏,无疑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是“能”。
面对宁澈的提问,靳蒙偏偏选择了沉默,而不是通过采取其他方式回答了他,这恰恰是在无声中向他挑明了正确答案。
“如果蔺澄死了,她能无碍吗?”甚至出乎靳蒙意料的,宁澈竟风轻云淡地骤然吐露出这么一句惊人之语。
“阿澈。”靳蒙在宁澈看不到的地方皱起了眉头,用叹息似的语气回答他道,“阿执的因果已了,如今她是阴阳尊神,无论你我做什么,于她都是无碍了。”
阴阳尊神不需要他们为她做任何的事情,在她的眼里,他们的缘分已经尽了,一切都没有必要。尽管,她的抉择需要她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尽管,杀死蔺澄或许确实能够抵消抑或减免她所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但这并非她所愿。
宁澈的这一番大胆试问,让靳蒙再一次陷入了自我矛盾之中。
两相沉默。
靳蒙即便有所动摇,却还是如同之前见到楚润带着蔺澄归来那时一般,选择尊重阴阳的决定。这是他自认为作为兄长,最后能够为宝贝妹妹所做到的事情。
而宁澈却在这一段沉默里,断然做出了与他截然相反的决定。
既然他向来自私,那便由得他自私到底。至少,这一次,他看清了真相,也照清楚了自己。
他问:“蒙哥,你能帮我吗?”
“不能。”靳蒙轻叹了口气,明白了宁澈最后的抉择,“你我如今都是人类,召唤不了轮回钟,更感应不了因果树。她做下的决定,莫说是你我,即便是现驻人间的阴界联盟成员们,都注定无法左右。”
“那么,如今的人间,有‘人’可以帮到我吗?”宁澈丝毫没有灰心,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他知道人间藏龙卧虎,而天道又总爱悄悄在命数安排里留有余地,如若当真精诚所至,自然能够得以金石为开。
靳蒙再一次沉默了。
显而易见,答案是:有。
“……蒙哥?”电话另一头的靳蒙沉默了良久,一语不发,宁澈不由得感到几分不解与惶恐。他怕他这一次竭尽全力,依然会一如当年那般,始终寻觅不到方法,注定无法实现心愿。
靳蒙似是实时感念到了他的心意,不禁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宁澈的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
“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万幸,靳蒙沉静如水的声音再度在他耳畔响起,到底还是心软地给予了宁澈最终的应答,“我言尽于此。至于结果是否能够如你所愿,且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给了答案,但并不直接,需要宁澈自己去摸索。
对于心已经凉了半截的宁澈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宁澈松了一口气,肃然郑重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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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宁澈接连走访了很多上界之于人间的明暗驻地,包括但不仅限于他所知道的,蔺姩所知道的,不已处所能够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