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直接表示他们爱莫能助或是万万不可,有的推脱婉拒抑或是向他抱歉道他们无从知情更遑论管辖,还有的索性闭门谢客甚至于不见踪影,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向宁澈表明:你所谋求之事,我们帮不了你。
宁澈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愁眉紧锁,绞尽脑汁地思索着靳蒙告知他的线索,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原本自以为正确的答案,也被拒之门外,无从判断真假。但他相信靳蒙,坚持认为还有他遗漏没想到的可行方案。
他固执地坚信,靳蒙要么不告诉他,既然告诉了他,那么就肯定有一条通畅可行的道路能够抵达他所祈愿的那个结果。
“尘归尘”是何意?“土归土”又是何意?
“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又究竟代表了什么?
根据宁澈的思考,认为最有可能的无外乎两种解释:一种,“尘归尘”指代尘司府,“土归土”指代命司府;另一种,“尘归尘”象征生,“土归土”象征死。
可是在这两种解释逻辑之下,“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分别对应的是什么仍很难确认。他原本下意识地以为是蔺澄曾经作为人类去世的时间,但蔺澄去世那时是夏季,眼下却是冬季,显然在时间上相差甚多,不符合“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这句话里所暗含的轮回承转之意。
光阴渐退,下班时间近在眼前。
自责愚钝的宁澈怅然若失地回到了车上,徐徐地松泛开紧蹙了大半日的眉头,将大脑内的万千思绪一键清空,渐渐恢复平定了一如既往的神色。
而后,他启动了车辆,向回蔺家的方向驶去。
车行至某一个路口,宁澈忽然心念一动,中途变道,转而向远山墓园驶去。
“尘归尘,土归土”……或许,还有可能指的是坟墓?
更勿庸说,无恙山脚下,便有一条阴阳两界的生意都沾一点的通冥街。
宁澈放慢了车速,踩着临近下班的时间点,由外而内地将通冥街大致上逛了一圈。直到车辆缓缓经过一家似曾相识的花店,他分明没有看清楚花店的名字和店内的光景,却仿佛受到了明冥之中的指引,出于本能地踩上了刹车,在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习惯成自然地在花店附近的停车点泊好了车。
如若做出决定的人是肖允,那么他一定不会遗漏这个地方。
这里是姽婳经营的花店,名为“渺生合坟”。楚润曾经带着肖允来过这里,给蔺澄买花,也给绫罗带过酒。肖允十分清楚地记得,这家花店的店主可是楚润感情甚笃的老朋友。
但肖允不曾细致地告诉过宁澈这些,宁澈只知道肖允曾巧借机会与楚润同行,并从楚润那里明确了一些在天地秩序下他们可知的与不可知的事情。
所幸天意为之,宁澈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
碑文似的门牌装饰,幽暗寂静的店内光景,在抬眼看清门楣之上似是随时都会斑驳掉落的“渺生合坟”四字的时候,宁澈恍然觉得胸膛内那一颗紧张悬着的心脏渐渐平稳地着了陆。
他知道,他来对地方了——天意指引,此路可通。
看着店内静静在明暗光影中生长和绽放的花叶们,宁澈轻而缓地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像是还在小心翼翼地确认,又像是已经确认完毕,喜出望外得害怕一不小心便会将美梦惊醒。
……原来如此。
在成功地揭开一角之后,完整答案的水落石出自然容易了很多。很快,宁澈就全然领会了靳蒙话里话外所潜藏的玄机。
“尘归尘,土归土”可以指代生死,也可以指代尘司府和命司府,亦且可以指向坟墓,最关键的,其实是后一句“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
“从哪里开始”是因,“从哪里结束”是果。枉死城因果了结距今仍是不久,他明明早该想到的——因果方是本源。无论生死阴阳,最后皆统归因果。
缘司府主管因缘,典型象征是花。
生死,坟墓,因果,缘司府,花。
无恙山脚下一家名为“渺生合坟”的花店。
“您好。”身着烟灰色大衣的店主从阴影里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幽蓝色的及肩长发宛若阴翳里幽然燃起的明昧鬼火。
她森然漆黑的漂亮眼珠望向了宁澈,嗓音沙哑:“请问您有什么需要的吗?”
“您好。”宁澈注视着姽婳死一般沉寂的双眸,鬼使神差地开口应道,“我想要一束宿命了结。”
姽婳不语,静静地凝视了他很久,目光一片死寂,很难让人不为之毛骨悚然。
但宁澈顶住了。他凭着满心的执念,满目顽执地与她对视,目光坚定且坦然,似是一举燃尽了他十万余年以来所有的不知好歹,孤注一掷地寸步不让。
……
夜色悄然降临,通冥街华灯渐上。
宁澈最终在姽婳这里打包了一束开在隆冬的向日葵花束,回了蔺家。
理所当然地,宁澈将那一束花带回蔺家送给了蔺澄。蔺澄满怀欣喜地收下了这一束她最喜欢的花,稍加打理,温馨漂亮地陈放在了床头柜上。
不仅是靳蒙,宁澈和蔺澄之间也始终存在着一种不言而喻的潜在默契。他们对此心知肚明,并且一向坦然接受,从未故意点破。
十万余年前是如此,十万余年后亦是如此。
宁澈轻抚了抚蔺澄的发顶,和她轻声道了“晚安”,而后走出了蔺澄的卧室,动作轻柔而又和缓地合上了房门。
房门轻轻合上的那一个刹那,他在心里分别和蔺澄与阴阳说了再见。
再见,小澄。
再见,阴阳。但愿宿命了结之后,你我从此互不相欠。
或许是因为蔺澄格外悉心照顾的缘故,那一束向日葵花束竟是开了一周有余。为此,肖允还半真半假地酸溜溜地向蔺澄抱怨过,说蔺澄偏心得越来越明目张胆了,自己都沉迷创作,不记得准点吃饭了,倒是记得定期给宁澈哥哥送的花换水。果然啊,宁澈哥哥送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肖允说这话的时候,宁澈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蔺澄向他悠悠地笑了笑,他们谁也没有开口回应他的玩笑话,更没有向他透露只字片语。
蔺澄夜以继日地奋力创作着,竟然在向日葵花束彻底凋落之前便完成了她的新随笔集,简直可以说是“一气呵成”。
阳历2107年12月31日,蔺澄的新随笔集《观其复》正式完稿。她将书文交给了她下班归来的姑父何程,然后换了身她最喜欢的盛装对此表示庆祝。
当晚,宁蔺肖三家两代人聚在蔺家别墅,共同度过了一个温馨美好的跨年夜。
阳历2108年1月1日,元旦公休,再加上跨年夜熬夜,大家起得都不算早。
三家的长辈毕竟作息在那里,自然是不会比小辈们还晚的,在上午便都起了,回家的回家,出门的出门。新年的第一天依然是极有分寸地过。
宁澈和肖允留在了蔺家,一个在书房钻研功课,一个在客厅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心头一桩大事方才完毕没多久的蔺澄倒是有恃无恐,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都没有爬起来。因为家里只有两位哥哥在,所以便也都悄悄地纵着她,没狠心把她从温暖的被窝里给直接揪出来。
直到下午三点多,平日里的下午茶时间都到了,肖大公子可算是看不下去了,合书上楼敲响了蔺澄的房门。
在门外耐心地等候了十分钟,仍然没有听到房内传来半点声响反应,纵使是一向对待蔺澄脾气最好的肖允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头,推门走进了蔺澄的卧室。
蔺澄面容安详地躺在床上,嘴角带笑,仿佛正在做着什么美梦,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纱温柔地落在她的小脸蛋上,床头柜上的花束凋零了,但依旧笼罩在阳光灿烂而又温暖的光辉之下,整幅画面静好而又美丽。
肖允却无端地心慌了起来。
“小澄?”他走到蔺澄床边,抬手隔着被子轻轻推了推她,“小澄,起床了。”
见蔺澄仍没有反应,肖允不禁伸出手指,轻弹了弹蔺澄的额头。
他耐心道:“到下午茶时间了。快起来,肖允哥哥请你喝新年的第一杯奶茶。”
指尖的触感分明,一室寂静亦是分明。蔺澄的额头是温热的,脸上的皮肤是细腻的,肖允的话语是没有人回应的。
蔺澄她依然沉睡着,看上去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一样。
阳历2108年的第一天,蔺澄没有起来,没有听话回应,也没有再灿烂地笑。
她就像她床头的那束向日葵一样,在过去的隆冬里极致绚烂地绽放了自己的生命,而后彻底凋零在了2108年第一天的融融阳光里。
她终究不是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
肖允终究不得不难以置信地发现,眼前的“睡美人”没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