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澄其实很平静,不过平静之余,难免又有些哭笑不得的无语。
她没想到,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时候,偏偏怎么样都无法拥有的待遇,宛若网速过慢从而导致传输延迟一般,在她彻底放下、一切随缘之后,竟是蜂拥而至,恨不得每个都能冲到她怀里、为她所用似的。
宁澈哥哥会向她动手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相识多年,她到底是和宁澈哥哥有默契在的。她已经侥幸留下《观其复》了,对于这个结果自然能够坦然接受。
所以,保持着这份不言而喻的多年默契,宁澈给予蔺澄的所有东西,蔺澄都欣然接受了;他让她做的任何事情,她也都乖乖听话去做了。毕竟他们现在都是人类身份,直觉和感官到底都不如曾经作为非人类的时候敏锐,为保万全,她便唯有如数接受。
这也难免导致了肖允哥哥的误会,以为这是她对宁澈哥哥格外偏心的表现。其实她在消逝那时便已经放下了,如今不过是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思,“有一天算一天”地体验着家庭亲友所带来的美好和温暖罢了。
当蔺澄岁月静好地沐浴在2108年第一天的明媚阳光里停止呼吸,魂灵脱离躯壳而出,还没来得及左右张望下前来引渡她的往生使者在何处的时候,她倏地又被一道显然出自神灵的力量慑住了。
当时,蔺澄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难怪司命大人当初要把我扣在黄泉碧落,敢情我这生生死死的命数还挺“一波三折”……
蔺澄稍显迟钝地侧过头去,看到容姿绝美的容楚神祗正亭亭玉立在她床前的阳光里,眉眼温和地向她微笑,端的是美人如玉,嫣然无方。
楚润亲自出手截取蔺澄的魂魄绝对不是头脑发热。
她不惜动用容止玺的力量,甚至把自己都押了上去,坚持要让蔺澄得留世间,也并不是完全因为她答应了要帮肖允的忙。
寻根究底,是大巫神巫云言的散落给了她灵感。精神容器是各界的例外,却又在各界之中,并不例外。精神容器界的特殊,或与巫界的特殊异曲同工。巫界可以如此,精神容器界或许也可以如此。既然精神容器能够在明冥之中支持着她,那么她也能够在明冥之中支持他们。
但具体究竟如何,还得“死”一“死”才能知道,毕竟精神容器“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其生于幽冥、没于幽冥的记忆。于是乎,心宽似海的楚大小姐便打算以楚润的精神容器命格帮助蔺澄借机还魂,自己则舍了这一身躯壳,尝试着携带容止玺,归于幽冥走一遭看看。
蔺澄:说到底,我只是个工具人罢辽。
·
发现蔺澄再一次身故的肖允感到自己正处于一种极端的分裂状态中,一半的他震惊不已,难以接受这一突如其来的事实,另一半的他却无比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两半的他相互胶着撕扯着,簇拥着他沉沦进入一种虚晃无力的飘渺与苦痛里,使得他一时之间无从反应,只能失神落魄地坐在蔺澄的床前。
直到从书房出来、路过蔺澄卧室的宁澈察觉不对,站在被肖允推开了的门前,抬手轻叩了叩门扉。一室寂静里乍然响起的清脆叩门声,终于将肖允从飘无归处的失神之中唤醒。
“……宁澈。”肖允有些凝滞地转过头来,对上了宁澈沉静的双眼,直觉他比他早知道了些什么。
“肖允,你别难过。”对于自己的发小兄弟,宁澈没有选择隐瞒,而是坦然自若地告诉了他真相,尽管他没有明说,但他知道肖允自然能够会意,“小澄她本来就该死的。”
再入往生轮回,已然是莫大的恩恕了。
如果她还能够以蔺澄的身份继续在人间存活,在意识到他先前所未知的规则框架后的宁澈看来,那反倒显得太不公平。
说来也是讽刺,到最后,既是他于心不忍,亦是他狠得下心。
肖允确如宁澈所预料的那般会意了。
他久久地凝视着宁澈,一语不发。目光从难以置信,渐渐变为愤怒不解,再渐渐转变为苦涩讽刺,最后徐徐地沦为悲伤平静。宁澈始终没有错开视线,挺拔如松地伫立在蔺澄的门前,光明磊落地与他无声对望,宛若沉默目光的交锋对峙,又仿佛沉重至心底、无法发乎言语、只能借助目光的精神信号交流。
肖允前所未有地觉得,眼前的发小是这般的陌生。
其实不只是宁澈,连着他身边不远处安详宁静地永久沉睡在床的蔺澄,亦是前所未有的陌生。舌苔之上不自觉地涌起苦涩,如冰霜般悄然结起,又似雪衣般无声融化。
他后知后觉地在一片神思恍惚中想明白了——所谓的“因果了结”,实际上意味的是十万余年前执迷不悟的宁澈和程惜至今终于幡然醒悟,最终做出于他们而言属于正途的决定,从此得以重新开始。这因果,从来都与他肖允毫无干系。
原来,他和他们,无论如何,都从未处于同一个世界。
·
肖允以一种诡异的平静离开了蔺家,将安睡了的蔺澄和所有的身后事都默默交给了宁澈。他缓缓走出了蔺家,似是一脚踏出了那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而后驾驶着车辆一路远离,没有回头。
或许是出于潜意识里的清明理智,或许是源自精神本我的初心情感,肖允竟鬼使神差地想要见楚润一面。在意识到自己的这一想法后,肖允没有多想,当即随心任性地点开了楚大小姐的通讯页面。
电话方才接通,那头的楚润就知道他此番致电是为了什么,言简意赅地指示他道:“到北黎庄来,门口会有人接应你的。”
莫名其妙地,肖允感到自己整个人都由此安宁了下来。因为前方有了明确的目标,他的动作立刻变得干脆利落起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抓准时机将车辆掉头,径直驶向了北黎庄的方向。
肖允跟着引路使者来到北黎庄的楚家别墅的时候,不出意料地看到楚大小姐正在悠哉悠哉地喝着下午茶。氤氲温暖的午后红茶的香气,央京城内头等的蛋糕点心,人间绝美的容楚神祗,俨然是一幅活色生香的唯美画卷。
可肖允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楚润一侧的沙发上,还坐着一副怡然自得模样的蔺澄,神态自若地与楚大小姐共进着下午茶。这一幅其乐融融的美好光景,引得肖允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那夜初见绫罗与楚润悠然对酌时的光景。
“肖允哥哥,你来啦。”见他进来,倒是蔺澄率先和他打了招呼,笑得眉眼弯弯的,像是个如梦似幻的小太阳,一如曾经过往里的很多个下午茶时分一般。
楚润和蔺澄这般若无其事,愈发使得方才在蔺家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肖允午后打盹所做的一场梦。亦或者说,眼前的这一幕方才是他由衷期许的美好梦境。
主位之上的楚大小姐不紧不慢地看了肖允一眼,眼神示意自己身侧另一边的位置,淡淡道:“坐。”
蔺澄自觉主动地给肖允沏了一杯红茶,轻而稳地放到了他的桌前,而后一手端起自己的奶茶,一手端起一个面积不小的蛋糕拼盘,分别向楚润和肖允笑了笑:“你们先聊,我去影音室看会儿综艺。”
肖允下意识地轻点了点头,眼看着蔺澄一如既往地守着她的下午茶不离不弃,两只细长白皙的胳膊在搬运美食的时候总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因为懒散所以能走一次绝对不走两次地——两只手拿满了吃的,还能动作熟练而又平稳地侧过身去用胳膊肘从容不迫地打开影音室的房门,在自己进房后,又无比顺畅地轻轻抬脚,顺势便关上了门。
安好恍然得如在梦中的肖大公子目光缓缓从闭合的影音室门扉上收回,默默看了一眼端坐在主位上仪态万方的楚大小姐,不由得在心底暗叹:女人,果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存在。
他的心境也似是由此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或许是眼下的氛围太好,使得肖允也能够如同楚润和蔺澄那般若无其事地一如往常,风度翩翩地一路走到楚润身侧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但他也再清醒不过地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蔺澄确实已经去世了,她的肉身如今还安然无恙地沉睡在她在蔺家的卧室里。方才在他眼前灿烂地笑着的、从他面前步履轻快地走过的,是蔺澄的魂灵。
之所以他能够真实无碍地看分明这些,是因为楚润赋予了他鬼见者的能力。
肖允将将在沙发上坐定,未卜先知的楚大小姐便再一次抢占了对话的开场白,似是为了节约时间,又似是单纯不想让肖允多说:“你放心,蔺澄是我用容止玺容留世间的,与宁澈和阴阳所做的决定都并无妨碍。”
还不待肖允自己发问,楚润便主动告知了他蔺澄此时会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等会儿我会留时间给你们单独谈一谈。如果她愿意,你可以直接带她走,从此以后,山高水阔,一路并行,生死无忧。”
“不过有一点必须有所妥协,那就是她不能再回归蔺澄的身份而活。”言笑晏晏的容楚神祗顿了顿,继而幽幽道,“蔺家的这一代,命数里只能有一个孩子长命百岁,传承家业,她若是仍以蔺澄的身份在这世间活着,蔺姩和何程的孩子就这辈子都不能出生了。”
肖允闻言,不由得默了默。他从未能够知晓,蔺家的命数里还藏有这一关窍。
如今听闻楚润言及至此,他方才切实地体味到了宁澈方才与他所说的“小澄她本来就该死的”这一句的具体含义。
原来,蔺姩姑姑和何程姑父命数里会有一个孩子,至今仍未降生,便是由于“蔺澄”还在世的缘故。所以啊,他们夫妻二人分明都身体素质无碍,精神状态也很好,却到现在还没能孕育出共同的孩子。
肖允安静地倾听着,同时也沉默地接受着。
但见楚润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眸色幽深地注视着他,似是若有所思。
“肖允。”不待他心生疑问,楚润便又抢先开了口,蓦地话锋一转道,“你我正式相识虽然还不到一年,但也勉强算得上是朋友。今日,我除了作为朋友再给你和蔺澄一个机会之外,顺带再与你告个别。”
又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别离出现在他的眼前。
听闻楚润此言,肖允当场便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似的顿住了。
楚大小姐轻舒一口气,神情懒洋洋地往后一靠,云淡风轻道:“我当值人间这么多年,属实是累了,打算去各界玩上个几世。”
她抬眼,莹润如玉的眼瞳里波光流转,肖允早就确认过,这两潭是他所注定看不透的玉泊。但见她轻而易举魅惑众生地勾了勾唇,似是叹息,又似是玩笑地向他幽幽轻声道:“肖允,你可别太想我。”
肖允心头莫名空落落的,但还是出于本能地保持着属于他的微笑,遵从习惯下意识地用一如既往的语气同楚润说笑。
“容楚神祗这么一尊负责任的大神,想来端然是不会做出‘直接撂挑子不干’这等不讲义气、不敬职责的不光彩事迹的吧?”肖允的反问里不仅带着几分寻常的揶揄,还暗藏着几分隐忧的试探。
肖允的担忧并非没有依据。楚润既是精神容器界的现任领袖,又是上界派驻人间的总代表,同时还是阴界联盟的重要成员之一,可谓是“身兼数职”、“身负重任”。她若是真的说走就走,遗留下来的麻烦可就大了。
他知道楚润不是那样不负责的神灵,但不知为何,还是难耐本能地感到惶恐。
“……你少在那里内涵我。”楚润怎会听不出肖允话里话外藏着的腹黑机锋,她斜睨了肖允一眼,没好气地答道,“我这是合法辞职,自然会负责到底,工作交接完毕才会离开。”
肖允眉头微蹙:“所以,你现在工作已经交接完了?”
否则,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天与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