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润含笑向他挑了挑眉：“不然呢？你以为我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连人间界的不已处和千颂会都差不多忙完了，先天实力更占优势的上界属下的非人类组织阴界联盟又怎么会居于他们的下风？
楚润这段时间可不止在忙人间恢复秩序的收尾工作，关于她手下工作的交接方才是消耗近日里楚大小姐宝贵时间的真正“大头”。
精神容器界的事务通通交给羽尾，可怜的师公大人继被亲徒弟坑之后，又被亲徒孙给坑了，第三度走马上任，接手处理精神容器界的所有领导事务。
上界和阴界两方面的事务则全都打包交给功成身退的大鬼王宁瑕。堂堂无上邪尊恶命阴戾鬼王因为独自在无渊地狱里无所事事了很久，在枉死城恶灵之因果了结后，在阴界和上界都狠狠拉了一波仇恨，于是乎还没赋闲在凡世溜达上几圈，就又被意图辞职的楚润给盯上了，重新拉回了充实工作的深渊。
大鬼王千算万算，到底没算到容楚神祗的“突发奇想”，一不小心仇恨拉得太过，以致于楚润拉他接班的时候，阴界和上界内部的相关同仁们全都毫无异议，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成，齐心协力，众志成城，一通操作猛如虎，然后……宁瑕就“义不容辞”地走马上任了。
正所谓“一山更比一山高”，腹黑这类东西嘛，不仅会传染，还会沉淀。
纵使大鬼王在巫界除却大巫神那级别的黑遍无敌手，到了更加不缺老不死的阴界和上界，也不得不在一众前辈后辈们连成一片的腹黑威压之下乖乖束手就擒。
楚润要走了。
人神殊途，很有可能，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肖允感到自己很不高兴，但是具体又说不上来，只以为是对常能见到的楚润即将离开、再也不见的不习惯，也可能有对于自己的朋友寿命远长于自己的感伤。
能说会道的肖大公子凝视着他的朋友神灵小姐沉吟了良久，方才勉强从嘴里挤出了一句算得上是辞别的话：“……保重。”
·
似乎只是寻常的告别，至少在现在看来，并没有多大的实感。
楚润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走了”作结，便起身敲响了影音室的门，而后优雅从容地踱步离开，给肖允和蔺澄留足了交谈的空间。
楚润仍旧没有骗他，这确实就是他与楚润的最后一面。
肖允注视着眼前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如同向日葵般明媚温暖的小姑娘，第一次在她面前收敛了所有的委婉和含蓄，面上一如既往地向蔺澄温柔而又包容地微笑着，问出口的话却是前所未有的直截了当：“小澄喜欢肖允哥哥吗？”
“喜欢。”肖允问得坦荡，蔺澄也答得磊落。她嘴角噙着暖融融的烂漫笑意，笑得眉眼弯弯，泛着梨涡，看向肖允的目光清澈而又真诚。
见蔺澄索性一副有问必答的乖宝宝的样子，肖允不由得哑然失笑，追问她道：“是和喜欢宁澈哥哥一样的喜欢吗？”
“不是。”乖宝宝蔺澄诚实可爱地摇了摇头。
“允许你再回答一遍。”口说无凭，肖允又凑近了蔺澄几分，两人四目相对，肖允紧密观察着蔺澄回应他时的神情动作，不无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方才他的问题，一本正经地询问蔺澄道，“小澄，你喜欢肖允哥哥吗？”
蔺澄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而后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话里有话地回答他道：“喜欢和楚润姐姐在一起时的肖允哥哥。”
肖允登时愣住了。
异姓兄妹两人彼此不嫌累地含着笑意，默默相顾无言了须臾，肖允唇边忽而泄出一声轻笑：“呵呵……”
小丫头，鬼精灵。
现在他都不和她绕弯子了，她倒开始和他刻意委婉了起来。
原本一脸认真的肖允倏地笑开了，一双眼里满是释然。
这一次，换做是噙着笑意的蔺澄一脸的肃然认真，神情专注且坚定地凝望着肖允，郑重其事地告知于他她的决定：“肖允哥哥，我的宿命已经彻底地了结了。这一次，我想真的重新来过。”
蔺澄这一世，到底是沾染了枉死城恶灵的因果往生轮回后得来的，算不上是真正的“重新来过”。
“——好。”肖允依旧微笑着，温柔而又包容地对蔺澄微微颔首表示应允。
阳历新年的第一天，央京城内的阳光温暖明媚。
一世执念也好，一世痴妄也罢，终归在这一栋是人间、又不是人间的北黎庄楚家别墅里，他们将其如数一一地放下了。
此别经去，宿命了结，因缘重计，往生轮回。
他们重新来过。
·
楚大小姐一言九鼎。
后来，肖允代表不已处与楚家对接的时候，发现楚润果然已经不在了。
楚家在此期间似是凭空、却又合理地出现了两位主要掌权的话事人，一位是楚润人类身份名义上的表哥楚宁瑕，一位是楚润人类身份名义上的小叔楚羽尾。
阴界联盟与不已处的对接负责人则换成了寻白羽，如若寻大少主没空，那么负责的人员便自然而然地暂时转变为寻大少主无所不能的“特别助理”，越平明先生。
直到某一天，善识人心的肖大专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过去之所以会那么殷切地奔走往来于楚家，除了他迫切地想要探索他所未知的非人类世界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想见楚润。
或许是出于腹黑人士劣根性之上的恶趣味，他喜欢看她不耐烦应对自己却又不得不理睬他的漂亮样子。这种几近于本能的“喜欢”，似乎又与他喜欢看清冷傲娇的戴细水炸毛、喜欢看明媚灿烂的蔺澄绽放笑容有所不同。
转眼便到了央京总府历年都会在除夕前一日举办的年终集会，身为人间往生总局局长的寻白羽亲自前来赴会，并在会议结束过后，与肖允进行了单独约谈。
与楚大小姐共事且交好了数万年，寻白羽的言行举止难免受到了些许楚润的影响。或许是源自世家大族的优雅修养，或许是源自腹黑神灵的无声算计。
肖允方才从寻白羽身上所潜藏着的楚润的影子里恍惚间回过神来，便听到面前的寻大少主一如曾经的楚大小姐一般，直接将一本典籍递到他面前，向他言简意赅地开门见山道：“肖允，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弄清楚自己在这场命局中的位置吗？我今天就是来明确告知你的。”
“你从来都不在命局之外。你和我们、和宁澈他们都一样，始终都是这一场命局的局中人，只是你视野太狭窄了，所以才没有看清楚。”
寻白羽不带笑的时候，即便是本就画风温和俊朗的容颜，也始终自带着一种命司府神灵的森然凛冽，冷得空旷而又静寂。
“你一直都自以为自己是阿润的朋友吧？”寻白羽昙花一现似的笑了笑，在说到他楚姐的时候，神情和语气都刻意地放温柔了许多，默然望向肖允的目光却仍然森然肃静，“其实这么说也可以，但是这还不够准确。”
“准确来说，你是阿润的劫数——肖允，你可不是阿润那些普通的人类朋友，而是为她带来命中死期的‘致命’朋友。”
话说到这里，话体的关键之处已经真相了然。
肖允沉默地坐在寻白羽对面安然聆听着，仿佛早已失去了感官知觉。并非是他无法从中反应过来，而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用以反应的了。
世事无常，天意弄人。
如若这就是他的命数，他无力抵抗，唯有悉数接受。
“当初阿润赋予你鬼见者的资格和能力的时候应当和你说过，你会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现在，就由我来告诉你须要为此所付出的代价。”
寻白羽分明坐在肖允的对面平视着他，在他冷然肃穆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肖允却由衷地感受到来自他作为神灵的睥睨——浑然是凉薄淡漠而又无悲无喜的神灵，正在垂眸俯视着作为人类愚蠢无知而又力量有限的他。
于他而言，是可悲可叹，是无可奈何；于他而言，是人世寻常，是不过如此。
“宁澈虽然恢复了他前世身为巫者时的记忆，但他仍然只是央京宁家的儿子，而不是辗转谷宁家的儿子，他是人类，寿命结束之后就会死，往生轮回过后即是彻底地结了轮回，一切重新开始。”
“蔺澄亦是如此。她由容止玺得以居留世间，本质上只能以人类的身份再入往生轮回，自此以后都只有普通人类的一世寿命，往生轮回便意味着重新开始。”
“你和他们之间始终都会存在着注定无法抹除的隔阂与差异，从前即是如此，以后更是如此。”寻白羽冷冷道，“你们相聚的这一世终结之后，他们最终都能够以人类的身份去死，只有你不能。”
寻白羽自认从来都不是所谓的“好人”，他故意得光明正大而又理直气壮。他故意以肖允过往最不能接受的事实作为切入点，直白且残忍地揭开了由他曾经一意孤行所作出的抉择直接导致的他往后余生的宿命。
“你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而你却不得不带着你鬼见者的资格和能力，一直走完你所强求选择的这一条路。”
寻白羽漠然垂眸，伸出指尖隔空轻点了点肖允面前那本内容艰涩的修行典籍，彻底将肖允往后余生的漫长岁月一锤定音：“修炼成为非人类，永远守护不已处。肖允，这些都是你必须为之所付出的代价。”
“并且，不是全部。”
“其余的代价，都已经散落在你执意非要走的这一条路上了——你走在路上，慢慢还。”
反正，从今往后，都不再会有楚润来帮你了。
因为这世间，早已经没有楚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