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澄感到自己的魂灵越来越轻,就好像是一朵枯萎凋零的向日葵,轻轻一摇便散落在了风里。等到她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宛若历史重现一般,再次见到了向她笑得恣意而又妖冶的司命大人。
只不过这一次,背景不是满目瑰丽壮观的黄泉碧落了。司命大人最近和庄陵大人凑在一起,沉迷麻将和打牌,所以蔺澄这一次恍恍惚惚地飘到了远山地界,睁眼所见的即是远山墓园里郁郁葱葱的深林碧色。
对于她的到来意料之中的司命大人悠悠侧眸看了蔺澄一眼,见她气色比上次还要红润几分,不禁颇为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与此同时,司命大人的手也没闲着,动作利落地摸牌、搁牌、打牌,俨然又是一把胜券在握的好牌。
她懒洋洋地问蔺澄道:“你还有回去的机会——蔺澄,你想要回去吗?”
“不了吧。”蔺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做人嘛,不能够太贪心。阴阳姐姐和楚润姐姐照顾我是一码事,我自己看清自己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其实十万余年后作为程惜的这一世经历已经体现得很清楚了。如今我真正想做的,是蔺澄。如果不能够以蔺澄的名义在天地间光明正大地生活,那么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的宿命已经了结了,没有必要再为了我去连累别人了。”
蔺澄自觉前世今生犯错不少,负债累累,如今能够再入往生轮回、重新开始,她便已经很知足了。姑姑和姑父等待多年的孩子,命司府的阴阳尊神,还有身负使命的精神容器界界主,知道真相后的她尚且不好意思面对,又何来的颜面坦然接受他们的迁就,再厚颜无耻地去连累人家的命数道路呢?
“这么多年,你总算想明白了。”三心二意打着麻将的司命大人又抽空赏了她一个美艳无比的笑容,伸手轻抚了抚蔺澄的发顶,动作随意却又温柔,“恭喜。”
紧接着,只见她豪放不羁地挥了挥手,一座人间寻常门口大小的鬼门在蔺澄面前拔地而起,门扉自动悠悠敞开,露出了内里蔺澄已经颇为熟悉的黄泉路无声而又壮阔的瑰丽光景。
“去吧。”司命淡淡道。
蔺澄毕恭毕敬地躬下身子,向面前的司命大人、庄陵大人、孟衍大人和姽婳大人分别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拜别的大礼,面色沉静道:“蔺澄拜别各位大人。”
行礼完毕,蔺澄收手起身,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径直向那鬼门内的往生之路走去——这一次,她走得步伐平稳,不紧不慢,不留遗憾,无需回首。
黄泉路漫漫,两岸怒放着的彼岸花无风自动。但见前方的天光正好,蔺澄的身影在视野中徐徐远离、渐渐消逝。
司命大人再次在打牌间隙漫不经心地轻挥了挥手,鬼门随之轻合,没入地下,满目视野顿时只余郁郁葱葱,不曾残留半分方才小鬼门和黄泉路的瑰丽光景。
至此以后,宿命了结,死而复生,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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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已处的工作和生活一如既往有条不紊地继续着,只是少了一个存在感本就没那么明显的阴阳,人类同事和非人类同事的相处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的熟稔和亲密起来。
冬去春来,雨水纷落。又是一日颇为闲暇的工作日,戴细水做完了连璧前辈给她布置的今日作业,便也加入了不已处此刻弥漫着的太平而又安详的养老氛围。她给自己沏了一杯四季春茶,又拿出了一块薄家厨师今天早上新鲜出炉的小蛋糕,而后悠然自得地打开了自己的私人笔记本电脑,很是熟练地摸起了鱼。
戴细水的笔记本电脑配置的即是高防护等级的防爆防窥屏,除非有人突然间凑过来紧挨着她的脑袋,抑或是趴在她桌上仔细观察记录她所输入的字符,否则没有人能够看清楚她究竟在做些什么。
当然,修行者和非人类可以借助灵力术法来实现,但不已处的好同事们显然不是这种意欲偷窥他人隐私的“不良人”。作为不同领域的个中翘楚,他们即便平时再熟稔亲密,也时刻谨记和切实把握着待人接物应有的礼仪和分寸。哪怕是不已处内最为单纯天真的子豪弟弟也不例外。
也正是因此,自戴细水加入曾经的特别专案组起一直至今,尽管她没少趁着办公时间的闲暇之余悠然摸鱼,他们这些同事们也一路协作到了现在,但是至今仍然没有人识破戴细水日常摸鱼之下所隐藏着的小秘密。
戴大小姐面容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电脑屏幕,指尖在键盘区轻巧而又从容地点触翻飞,行云流水地键入那些在她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流畅分明的字句。
不已处别墅外的春雨声簌簌,雨打窗棂,一室静谧,使得那独属于戴细水的世界愈发的安静而又清晰。
【这世间有人类,自然也有非人类,众生平等,同循天道,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如果有一天,你和我一样有幸拥有了非人类的朋友,相信我,你会因此获得从未有过的新奇而又美妙的人生体验。
是的,没错。非人类就在你我的身边,他们和我们共同居住在这世间,也和我们共同守护着这世间。而对于这世间来说,我们和他们,其实没有任何的区别。】
完结,交稿。
将名为“清渠长流《炼狱人间》”的文件包发送给她的专属编辑,关闭所有打开了的文件和网页,戴大小姐“摸鱼”完毕,合上笔记本电脑而后很是顺手地把它往边上一推,然后顺势怡然自得地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番久坐于桌前的筋骨,最后悠悠端起了桌边保温着的四季春茶,美滋滋地喝上了一口。
对于一个二次元马甲不少的码文狗来说,这世上怕是没有比稿子完结更令人觉得快意的事情了。更勿庸说戴细水最近状态颇佳,竟是近乎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全稿,故而愈发觉得神清气爽了。
连近来入春时节连绵不断的霏霏细雨,映在戴细水的眼里都显得分外的喜人,情不自禁地在心底默默感叹上一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了。
戴细水放松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双手轻捧着茶杯,侧眸看向窗外,绿意如水,悄然漫上了不已处别墅的窗户,偷偷染上了本就足够漂亮的玻璃和帷幔。
四季春茶的清香尚在唇齿之间回味游荡,戴细水聆听着户外幽然的初春雨声,目光没有焦点地随意落在某处赏心悦目的解乏光景,放纵自己的思绪自由散漫地神游天际,随心所欲,百无禁忌。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心里暗暗地向那两位至今仍不知所踪的故人轻声说了一句:大哥大嫂,这或许是弟妹我唯一能够做到并且对你们有所助益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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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回到了黄泉碧落的深处,以魂归天地的方式,期间她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几年,后来再度神思归拢的时候,居然发觉自己“醒”在了黄泉碧落尽头的居所之中。
司命在她床前笑意盈盈地恭候了“良久”,见她醒转,如蒙大赦,当即拉着她言简意赅地将近年来各界所有的重要事宜通通都概述了一遍,然后留下一长条公务清单,脚下抹了油似的,眨眼间便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徒留方才仍聚精会神于梳理公务的阴阳在原地哭笑不得。
虽然她尚未清楚自己究竟浑浑噩噩了多少年岁,但是显而易见,在她不在的时候,她负责的事务都是由司命姐代为处理的。不得不在黄泉碧落的尽头坐班,想来是把命司府里最是放荡不羁、逍遥自在的司命姐险些给憋“坏”了。
后来,阴阳连续在黄泉碧落待了一百多年。在黄泉碧落的静寂日子里,很多事情她都知道得稍显迟钝,不是通过不断更新的生死簿,便是通过前来拜会她的同仁老友之口,一如既往地常年与幽冥及命数相伴。
日子过得久了,时间的远近感便会被渐渐地模糊,以至于只要阴阳仍然记得,不久之前和多年以前的记忆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渐渐地,她竟在年岁的无声流逝里循序渐进地想起了不少曾经为她所遗忘的记忆。
包括但不仅限于她曾经祭天后魂散天地、处于懵懂混沌时期的稀零记忆。
在这一百多年里,阴阳与人间界唯一算得上比较直接的联系,便是送别接连去世的故人们。在瑰丽光景始终如旧的黄泉路上,阴阳陆续送别了林接风、靳芸、姜盛、姚含睇、谌北、戴细水、薄云起等人的亡魂前往往生轮回。
阴阳在黄泉路接待送别的倒数第二位故人,是曾经的她的兄长,前世的靳蒙,亦是今世的林万黎。靳蒙如愿陪伴和守护了父母一世。
林家贵为央京城中的名门望族,却与薄家一样,拥有着权贵望族圈子里堪为难得的温馨美满的家庭生活。这一世,光是有靳蒙和薄云起两人在,林家和薄家在人间便已经称得上是风光无两,羡煞旁人了。
这一世里,靳蒙也始终在以他的方式,倾尽全力地默默守候着他遥不可及的宝贝妹妹,是曾经的巫女靳执,后来的林家姑娘林一白,亦是如今的阴阳尊神。
辞别时分,靳蒙张开手臂,默默拥抱了阴阳许久方才松手,这是属于他和他宝贝妹妹的最后告别;接着,他拱手躬身又向阴阳行了一礼,便算作是他与阴阳尊神的郑重拜别。
阴阳没有拒绝靳蒙,由着他拥抱自己,又向自己告别,而后像是每一个送别兄长的姑娘一样,默默伫立在原地,亲眼看着靳蒙在属于他的往生路上渐行渐远,了结尘缘,轮回离去。
阴阳在黄泉路接待送别的最后一位故人,是宁澈。
在此之前,她便有对天意命数的蓄意安排有所感应,想来上天为了给予宁澈他应有的机遇、惩戒和考验,这一世应该会让他以人类的身份活得比较久。结果果不其然,如她所料。
黄泉路,奈何桥,忘川水,阴阳短暂地接替了孟婆的职责,着一身黑金玄袍伫立在宁澈跟前,容颜悉数掩藏在自带披风兜帽的黑金玄袍里,漠然抬手,盛了一碗孟婆汤递到他的面前。
宁澈看不清她的眉眼,但却认出了她的身份。他们怀揣着某种微妙的默契,直到最后的诀别,也都未曾开口点明。
“你还有什么遗憾吗?”阴阳一如既往淡漠的脸庞沉寂在望过去满眼幽黑的斗篷兜帽里,声音凉若幽冥之中永不熄灭的月光。
宁澈双手平稳地端着阴阳递来的那碗孟婆汤,目光落在遮蔽了她眉眼全貌的满眼幽黑里,由衷地暗自遗憾着,到底未能够在诀别时分再最后好好地看看她。
阴阳从未曾想到,宁澈在完全脱离不已处的使命后,竟会是如此温润落寞的模样。宁澈已经死了,魂灵呈现出的是他与她当年话别时的俊朗模样,他的棱角仍旧分明,却不再让人觉得凌厉或是冷峻,反倒多增添了几分岁月沉淀所带来的淡漠孤凉的意味,复杂交融过后,竟笼统地融合为了一种堪为温和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