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寺中的佛,驱散不了长祈山上的黑夜,就像是巍峨庄严的皇宫、镇不住京城中的暗流涌动,形同虚设,仿若无物。
柳铭回家也有一段时间了,年关将至,虽然兵部不及户部礼部、如此忙乱,但上下打点、理合军务,也够他一天累得够呛,每日回府都已过了亥时,通常他连歇口气都来不及,匆忙扒了几口干饭就去了书房,定国公府留下的隐形财产还没处理干净,他得好好把痕迹都抹掉。
“大人。”
门外柳忠敲门,柳铭太专注于帐本上,连头都没抬,随便一句就让柳忠进来。
这定国公府在云州经营了这么几代,果真没少捞,连盐税都敢私吞,怪不得会落到这番田地。不过,他死了也好,要不然这几十万白花花的银子,怎么能悄无声息地进了他的腰包。
想到这儿,柳铭不由伸直酸痛的脖子,压抑的脸有了几丝笑意,虽然今年诸事不顺,但好在钱财事满能过个如意年。
转头看着柳忠低着个头,也不说话,一副怨气苦相,柳铭难得的好心情也没了,直接问道:“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苦大仇深的样子,难不成柳府中有人敢欺负你娘?”
柳忠还是低着个头,无声左右摇头否认。
两人之间还是离了一段距离,柳铭看过去就觉得柳忠的头,就像是一根绳子拴着他的头颅、挂在胸前,一晃一晃,看着好不悔气,顿时有点怒气上来,命令着他到底所为何事。
主子发令,柳忠不敢不从,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脸上纠结成细线缠脸,都有了一条条印记,可见他心里犹豫、纠结之深,他想说但又欲言又止,因为不知如何说,更是因为不敢说,只好折中一下,把刚收到的密信递给了柳铭,退至一旁。
柳铭接过,别有意味看了柳忠一眼,心下不安蹿升,隐隐觉得有大事发生。
信纸展开,一目十行扫过,柳铭顿时觉得心口一紧,然后怒海骤然咆哮,大掌一拍书桌,双目瞠裂含恨,怒道:“柳忠,召集底下所有暗卫,连夜奔赴柳山老宅,务必把柳湛和那个老虔婆,今夜给我送到阎王殿去。”
“是!”
柳忠领命,所有暗卫,包括隐藏培养多年的暗卫,今夜全都启用,可见大人心中怒已成海,恨已成波,必将那两人杀之而后快,更是对老大人一种最直接的反抗。
柳忠自然是完全站在柳铭这一边得,并不是仅仅他是自己的主子,要是自己碰到这种事情,他也必如此之。
人走了,柳铭瘫坐在椅上,恨意难减,心口全是不平——他辛辛苦苦多年,为他铲平异己,为柳府幸苦奔波,到最后,竟然不过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而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柳铭不甘心,看着密信上的字,心口好像被人一剑刺穿,破了好大一个血窟窿,而持剑之人就是他的父亲——柳鹤之。
突然,柳铭狂然大笑,笑得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任它肆意流淌。
他到底对父亲来说是个什么东西?
对,一个贱人生的贱种,哪比得上柳湛这位嫡长子高贵!
他原以为柳湛被赶回柳山老宅,是自己多年隐忍的胜利,然后父亲把柳府重大事件、都交由他全权处理,危险他都一人承担面对;
可过了这么多年他才发现,这不过是父亲变相保护柳湛的一种手段,而自己不过就是他用来保护柳湛、那个无能之人的挡箭牌,你让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想到这儿,柳铭连扇了自己左右两个耳光,啪啪作响。
第一个耳光让他清醒他之于父亲不过是一种利用而已,亏他还幻想过父子之情,如今一想,好不讽刺;
第二个耳光是让他跟父亲斩断关联,你这个当父亲的既然不仁,那就别怪我这个当儿子的不义,你既然拿我的命为玩笑,那我就让你尝下什么叫做真正的丧子之痛,还有柳府主母,那个老虔婆他也一并不会放过。
好事就得成双成对,丧子丧妻自然得一起才行,这份大礼就算是他这个做儿子的、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从此,你我不再父子,各走桥路,即使一日兵戎相见,陌路不识。
第二只游隼飞回来时,天已蒙蒙,远山早已翻出了一片鱼肚白色,但苍穹之下,还是黑压压不见光明为何物。
在这样天明迟迟不来的黑暗里,玄隐带着叶寒和花折梅、穿过几条林中小路下了山,山下,路边早有一辆寻常马车等候,三人就这样默不作声上了车,伴着哒哒马蹄声,不知去往何处。
昨夜惊恐太过,没睡好,叶寒靠在车壁上,马车轻晃如摇篮不止,可她却怎么也进不了庄周的梦乡,相反,脑中的思绪越发清醒,也不知是昨夜刀剑冷光、吓走了睡意,还是隐隐暗知离别近,生恐误了离别时。
长祈山昨夜满山寻人,杀手处处,可天色渐明下山,花折梅竟然找不到一人一影,方圆十几里除了燕雀啼鸣、趁早闹着清晨寂静外,根本没有一点人声人动,太奇怪了。
花折梅不由纳闷、望向玄隐,而玄隐却望着紧闭着眼的叶寒,等到第三只游隼、轻轻落在玄隐的手上,马车内才有了人声。
“叶姑娘,昨夜老衲所托之事,可想好了?”
叶寒缓缓睁开了眼,双眼黑白分明是清晨山间湖水的清幽,除了腾起的缭缭水汽说着悲,人是如此的平静,“玄隐大师请放心,叶寒知道该如何做。”
玄隐恬淡,不喜不忧,轻挥一手,游隼就这样飞过了苍山,“如是最好,但我还是要与姑娘说明,昨夜柳铭于柳山老宅杀兄灭母,柳鹤之连夜调派相国寺精兵去救,你我才有半天的可趁之机。得来不易,愿姑娘珍惜。”
半天,只有半天相见的时间,其中还包括了分别,叶寒垂落眉眼,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时间转念过了半晌,叶寒清冷回道:“够了!”
半天,够了,若分别没有时间,不加限制,分别又怎能叫分别!
马车转转悠悠,没有从官道直接驶往京城,而是进了在京外一处普通别庄。
庄子守卫为松内紧,叶寒一下马车便觉察到,倒没觉多危险,反倒心里送了一口气,青川在这里,安全应无所大碍。
下了马车,便有仆人领着叶寒一行人进去,到了一处院落,玄隐花折梅自动停在院外,连领路的仆人也没进去,叶寒垂眼、好似明了什么,一人平静进了院子。
院子很静,很是整洁,雪色满院,一层纯白,只有对面的房子和紧闭的门扉是褐色,入眼便觉得醒目。
叶寒走进院中,便没再向前走,只立在雪中,见暖煦明媚撒了一地,积雪少了一层寒冷,莫名多了一种冬日暖意,看着很是洁白舒心,蓦然又不禁觉得、此时不适合别离。
一声喜鹊啼叫,飞速越过庭院,落在一枝被雪压得半弯的腊梅枝桠上。
枝桠轻晃,一长条雪块分裂成几半,簌簌地落在了雪地上。失去了重力的压迫,梅枝一下弹回了原形,直立冲天生长,喜鹊惊扑几下、在半空盘旋一会儿,又重新落在梅枝上,浅黄色的腊梅飘香,金黄色的细蕊摇曳,幽香浅浅淡淡扑鼻。
叶寒瞧着低头浅笑,也不知为何如此,都说喜鹊报喜,是报的腊梅香盈满冬的喜,还是离别也是一种喜?
这时的天,已然大亮,叶寒这时才感觉到心里被放缓的忧伤,半天的时间用于分别,可谁又知路上的时间、早已用了过半,留给分别的时间不过一两时辰,这其中,还有不少被她无端浪费掉不少。
其实,叶寒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种心情。
明明知道分别时少,可却一再拖延,明知屋内青川就在里面,却宁愿站在院中怎么也不开口喊道,如此奇怪的心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离别、还是不愿离别,还是不舍离别?
明知离别时短,何必说离别;明知离别说不完,又何必要离别。不如任时间走过离别,只留下一小段,足够说“珍重”,就好。
“姐姐!”
青川的惊讶是重逢的欢呼雀跃,双手甩开房门就朝叶寒跑来,一把抱住她在怀,怎么也不愿放手,他又哪知一夜分别后的重逢,过后是长久的分离。
这次,叶寒没有推开青川,如此亲密的拥抱若是在以前,她早在青川未得逞之前就厉声制止了。
说是不舍也好、纵容也罢,叶寒难得理会,毕竟今日一别,谁知再聚又是何年。
才过一年,青川就有她这般高,俊朗少年满脸喜色看着自己,叶寒这才发现,他早在自己未察觉之时便已悄然长大,以前清远寺中向她哭闹的小沙弥、早已成了往事中的一缕烟云,只是她不知罢了。
“姐姐,你手怎么了,是昨晚那些杀手伤着你吗?”
青川虽然看不到伤口流血,但看着棉布层层包裹着的手臂、也满是心疼,心里更是聚集着无情的杀意,但他不敢表露出来,怕吓着姐姐。
院中寒冷,青川拉着叶寒微凉的小手往屋内走去,边坚定说着,“我再也不会跟姐姐分开了,反正现在玄隐师叔已经找到了,姐姐再也不用为了我去冒险了,要不然你出了什……”
手中握着的手突然抽离,青川连忙回头,就见叶寒站在台阶下不动,容色清浅,双目平静却透着一股坚定,坚定得让他害怕,让他害怕听见什么不愿听的话,连忙笑着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