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山多孤岭奇峰,或拔地高耸入云,或怪石嶙峋随意堆砌成山,或孤峰突起高冷不羁,或群峰相邻相互成林……众多山峰大大小小,高低错落分布无序,人居其中渺小如蚁,难窥群山真面目,更难寻藏在群山深处之人。
花折梅与叶寒从西岭梅庄出发,凭借着叶寒模糊的记忆,缓缓摸索着向西岭深处走去。
山中深雪一如多年以前,山谷中银装素裹的松叶林、依旧成片伫立其间,当年她半路醒来,无意间在此瞥见了一眼,依稀还有半点记忆,可过了此处,她便不知接下来该去何方。
所以过了松叶林,叶寒和花折梅两人便在前方空旷雪地,停了下来。
当年他能在西陵雪山找到青川与叶寒,全因青川提前给他发的烟雾弹指引,根本不曾记路,所以花折梅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叶寒身上,焦急追问道:
“你再想想,青川带着你从松林经过后,又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叶寒已经很努力回想了,可无奈时间太过久远,而且当时她也没怎么仔细看过,脑中破损残缺的画面与这白茫无垠、处处相似的西岭,根本无一可有重合之处。
她实在是记不起之后的路。
“我记得这西岭有一处透明如镜的湖泊,可望得见青川的藏身之处。你越上空中看一下,哪里有一处湖泊?”
原路记不清,叶寒只好从当时青川带她去过的地方下手。
花折梅依言行事,纵身一跃便飞至半空中,白日当空下犹见一殷红血滴、悬于天地间,不过一会儿,花折梅便沉身落地,惊讶道:“山谷东南方确有一处熠熠反光,看样子应是你说的那面镜湖。”
于是两人不敢停留,立即起身往那面湖泊飞去。
世上千年过,山中依旧如初,叶寒站在封冻的湖面上,颇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忆起当年,青川带着她在湖上冰戏,惊呼雀跃声好似依然在耳,可惜情随世事变迁,再深再浓也会转浅变淡,最后走到今日这般田地,分分离离难回初时,莫不让人感慨唏嘘人世无常。
“可曾寻见青川藏身之所在何方?”见叶寒长久未吱声,花折梅上前问道。
叶寒手指向正前上方、被云雾缭绕的未知处,目不转睛、深愁已起,确定说道:“就是那里。”
山高云深,浮云易遮目,若非有大风刮过吹散、此峰高处常年笼罩的浓雾,亦或叶寒指路,花折梅实难想象在层层云雾之后,竟藏有这么一片世外天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里应该就是西岭的最高处了。
绝峰凌云上,恍登九重天,脚下是云海翻涌起伏,头上却是浮光跃金、晴空暖日,将峰顶这一片平地照得雪色明耀如华,白雪青松,青松落影,影跃积雪,雪上有轻浅明亮的光影交错落下,忽明忽暗间,松下幽明处亦无处可藏,一眼可一览其尽,更别提峰顶其它无物遮掩、直接曝露在青天白日下的雪地平路。
峰顶不大,花折梅仔细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青川来过的迹象,叶寒四周寻望一眼,也未能看见当年堆过的雪人,猜想应是几度夏日融水消逝,人在物已非,少有永恒事。
“下面几丈处有一山洞,他应在那里。”叶寒慢慢向悬崖边走去,出言提醒道,脸上毫无逃避之色。
她既已选择离去,今日见就当临行前的最后一面,从此天高水阔,各自安好,莫相见。
花折梅带着叶寒从峰顶一跃而下,迎云环雾,然后落在山洞前、那一方延伸出来的开阔空地上。
洞前这一方空地,常年受峭壁两侧疾风侵蚀,早已被削成椭圆尖顶。
此时无风,被一直压制不得翻身的浓蒙雾气,从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又腾升卷土而来,气势汹汹漫上山谷,肆意蔓延淹过空地,然后一刻不停往顶峰越去,直与头上那方暖日晴空分割天地,各自为营。
待谷风疾驰再来,刮得峭壁枯草生响,吹得这满天弥漫的白浓云雾支离破碎,环顾四周,顿时清晰可见。
而青川,就正坐在空地最前方,一动不动,如石佛一尊,对突然而至的闯入者毫无察觉,亦或是毫无在意,漠然置之。
梅岭如隔世桃源,寂静只有风雪声,而叶寒与花折梅如此大声响的不请自来,凭青川高强武功、在百里外就能听见他们的行踪脚步,
可他却没有提前“逃走”,依旧安静坐在空地前,宁肯面对风声云落,只余一方疏离冷漠的背影给他们,其拒扰之意,不言而喻。
可惜花折梅焦急心切,心下还来不及读懂,便冲上前去大声一句,如释重负道:“你果然在这儿,让我们好找!”
风疾云低,山暗无色,人依旧无声,手中的刻刀轻轻浅浅、划过坚硬剔透的冰块,玉兔可爱的轮廓便渐渐在青川手中生成:爱笑的眼睛,俏皮的耳朵,娇憨的表情……
青川雕刻得很是细致,沉浸在一人世界中,对于花折梅的话、置若罔闻,所以一字未回。
花折梅知晓,青川这是不喜他们不请自来,打扰了他一人安静,可世事逼人紧,对青川此种不负责任的举止、很是有气,焦怒言道:
“你知不知道山下的人找你都找疯了,都怕你突然失踪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人人忧心不安,朱老夫子为此都快病倒了!”
一前沉默如石、好似浑然不知,一后却焦急如热锅蚂蚁、可融冰化雪,而叶寒则不发一声站在原地,安静看着、听着,
听着花折梅一声更比一声重的焦急,却怎么也看不到前方的青川回头一望,甚至吝啬之极,连一字也舍不得说。
叶寒伸手拦了下一旁、焦急上火的花折梅,无声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垂头抿嘴犹豫一瞬,按下心中忐忑,艰难开口说道:“青川……”
握着刻刀的手倏然一抖,尖锐的刀尖随即在通体晶莹的玉兔身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无论他怎么极力修补,也难回初时完好无缺。
他不甘心,试着用大拇指使劲磨搓着,想抹去玉兔上的“伤痕”,却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玉兔一下就“逃”出了手心,坠落下深渊。
忽然间,青川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夹杂着一种极其不安定的不踏实感,让他心慌乱动,莫名生出一股无名火上来,令他不由自主一跃站起身来。
青川这一突然举动,让叶寒误以为他是想要起身离开,连忙上前一步,着急大声喊道:“青川你别走!”
或许是西岭雪深寒重,又或许是叶寒的话有几分说服力,站在空地前的青川并未一跃离开,而是双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正等着叶寒接下来、想要对他说的话一般。
见青川稍作停留,暂时无离开迹象,叶寒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再次开口、言语轻缓了许多,以免激起青川厌恶、转身离开不见。
“我就只有几句话想说,就几句,不会打扰到你多久,说完我就离开。”
说完,叶寒又转头对一旁站着的花折梅说道:“花折梅,你先离开一下,等我与他把话说完便叫你。”
叶寒这是有心支开他,花折梅心里明白,叶寒这是不想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而连累到他,所以便点了点头依言离开,不给她添乱。
待花折梅一走,洞前空地便只剩下叶寒与青川两人,一前一后:一前,一人望空余渺茫;一后,一人无言望着前人,两人谁也不开口,好像提前商量好的一般。
顿时间,巴掌大的洞前空地、一下变得如浩瀚星空那般安静,隔在两人之间、明明只有短短的几步之遥,却恍如一道无边无际的迢迢银河,谁也跨不过去。
事推人走,现人已至此,两人这般僵持总不是个办法,叶寒低头想想,还是自己主动开口说道: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今日到此,也并非想打扰你的清静,只不过你不告而别的这数十天里,州府无主,军营无帅,西境有些军政大事,陆知花折梅他们实在拿不定主意,而且从京城来的御前赐福亲使、也已快到并州,朱老夫子担心你若不出现,恐会被京城的敌手抓住把柄,致你不利……”
两人情断至此,叶寒真不知现在说这番话,她是以何种身份、何种立场,她也懒得想,只一心完成朱老夫子等人所托,然后尽快离去,以免再相见成厌。
“……你一路走来也不易,莫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毁了你自己的大好前程。就算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你也得为一路跟随你的人想一想吧!
对你鞠躬尽瘁的朱老夫子,随你出生入死的陆知,还有远在京城云州、为你幸苦经营的玄隐大师和萧铮……这么多人的心血与努力,不过是为了成全你一人之功业,我若是你,必定竭尽全力,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叶寒缓缓说着,话声轻轻就若她一口口、呼出嘴的白雾热气一般,朦朦胧胧飘飘淡淡,却恰巧能将她含愁的脸、都遮掩在这一片依稀模糊中。
或许正是因为有雾遮愁,她才能将话中深藏的无奈与离别,都一点一点安心说出来:
“……下山吧!你放心,下山之后,我不会再去军营找你,即便你在府中,我也会安安静静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不会踏出一步,不会让你看见惹你心烦。”
相见即是别离,今日一见后、恐怕今生难再相见,想到此叶寒便微红了眼眶,胸口顿时如刀扎般难受,而前面几步之遥的距离,那一抹熟悉的宽厚背影、依旧不改初来时的孤寒冷漠,已然情绝。
西岭山间的风大了,刮得已是尘埃的积雪漫天飞舞,可伸手一握却抓不住一粒,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就好似她在并州恍然而过的这几年一般,到头来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未能真正留下,都是一场梦一场空。
叶寒黯然转身欲离去,她该走了,该说的话她都说了,该劝的她也劝了,剩下的、就看青川自己能否想通了。
叶寒仰头,望着上方白茫无尽的苍穹,同是一方天,明夜上元节后,谁又知道她在何处、仰望这一方无尽天穹,但都不会是并州,是时候她该离开了。
“你就这么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