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楼偌大,满殿是人,无一不是与魏达相识相熟之人,有一起打过仗的,有一起流过血的,有一起喝过酒的,也有一起同生共死过的,十年情谊如此深,却一朝突然反叛归来,要杀他们这些亲友兄弟,你让他们怎能接受,愤怒不平自是难消,可他们更想知道魏达为何如此,而这其中,尤其以王子天最为甚。
因为在场众人之中,当属他与魏达关系最为亲密,两人不仅在战场上多次救过彼此的命,更是结义多年的异姓兄弟,两人间的深厚情谊,早非寻常友谊可比。
可数日之前、大风关外,那场以假乱真的苦肉计,他担心魏达安危,擅自违反军令、开关让他进来躲避,可换来的却是他手中的剑落在他脖子上,何其荒诞可笑,又何其悲凉心寒。
这些背叛与不堪,王子天现在都不愿再想,一如叶寒所问与众位将军所想,他现在只想知道:这个贼人是为何、行如此大逆不道行违背仁义之事。
众目睽睽无言无声,或以怒目恨之,又或以冷目蔑之,皆将目光聚焦在、跪在殿中的魏达身上,若千重高山,无形压之逼迫他开口。
魏达见之视若无睹,袖中双手却无故慢慢聚力、紧握成拳,可一见叶寒身后,有王子天紧随在侧,袖中双拳又立即散力,缓缓舒展开来,冷傲回道:
“王妃明知我什么都不会说,又何必一再追问下去?”
“不是我想追问,是在场众将军想追问,是并州城满城百姓想追问,更是因你而无辜死去的将士百姓想追问。他们想让我代他们问你:
当你魏达挥师剑指西境时,可曾想过他们这些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可曾想过并州城中你不顾一切保护过的百姓;可还曾想过当你大军铁骑踏碎山河时,那无数条被你亲手杀死的将士百姓无辜性命?”
叶寒话语轻柔却咄咄逼人,一字一句皆如利刃一把,刀刀刺中了魏达亏欠的道与义,让其满负愧疚无颜以对,只说道:
“我魏达所犯下的一切罪孽,愿一力承担,至于其他的,我还是那句话,无话可说,只求速死。”
听后,叶寒不禁想笑,“死有什么难的,一杯毒酒,一把长剑,皆可轻松至你于死地,可是魏达,我不想让你死,相反,我想让你活着。知道为什么吗?”
魏达不言,叶寒只好惋惜一叹,自问自答回道:
“你魏达不是一个冷血无情之人,恰恰相反,你比谁都重情重义。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背叛西境,但我看得出来,其实你心里根本不想这么做,只是世间多有无奈事,人在其中、常常身不由己罢了。”
“王妃不必为我这叛主逆贼、开脱辩解,我魏达没你说的那般重情重义。”本是心死,却无端被叶寒寥寥几句话、说得胸腔顿生激荡,魏达不愿承认,立即出言直接否定了。
“是吗?”叶寒低眉一笑,不急不缓反问道,“你既如你说的那般薄情寡义,为何率大军抵达并州城时,不直接下令攻城,直接置我等于死地?”
魏达应对自如回道:“并州城内防守不清,兵力不知,危险难估,自是不敢轻率攻城。”
“那大风关呢?”叶寒话语停顿了一下,盯着魏达继续问道:“你若真如你所言那般冷血无情,为何当时不一剑便杀了王将军,以绝后患,哪至于还有今日这般下场?”
“……”
这一次,魏达的回答是一番良久的沉默,因为叶寒这一针是真真扎中了他的痛处,也真真让他无话可说。
为了家族荣誉,他放弃了自己所爱;为了尽忠报国,他牺牲了自己最好的年华,他自问这一生无愧黄天厚土,亦无愧黎民苍生,可唯独对不起他同生共死的结义兄弟——王子天。
他承认,他到西境是为潜伏作内应,所以交朋结友总带有一丝算计与防备,不诚心,自然对方也不是傻子,亦同样回之,对此,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相反,无“债”心里还轻松了很多,只有王子天——
这个单纯简单至极的傻子,对他是毫无保留,无论自己怎么尖酸刻薄对他,他永远是乐呵呵一笑、从不放在心上,有酒分他一半喝,有肉同他一起吃,上战场时该救他还是救他,即便是自己也负了一身伤也不肯丢下他,把他从冰天雪地的死人堆里拖了出来……
这样的事太多太多,多到让他最后放下了戒备和算计、与他结义为兄弟,真心相待之。
他原以为他们兄弟两人可避开权力争斗,不受牵连,可当主上密令要他领兵攻打西境时,他还是选择了忠,背弃了义,利用两人多年兄弟情谊,施了一场苦肉计、成功骗了他开了大风关,然后领大军长驱直入西境,却害得他差点丢了性命、成了西境的罪人。
至此时日,再多的后悔愧疚都是无用,对并州城、对西境、还有……他的兄弟王子天,他欠下的债,此生怕是还不清了,只等来生再还了。
叶寒在前,王子天仍旧紧随在侧,魏达袖中的手怎么也不敢上劲,只求道:“王妃莫要再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魏达所犯下的罪孽,愿一死以谢天下。”
“可我也说过,我不想你死。”说了这么久,终于轮到叶寒占据上风,直接一言便拒绝了魏达的请求,说道:
“你看看这满堂将士,你再看看城外满目疮痍的战场,你想一死以谢天下,可你魏达的命没那么值钱,即便你死了,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也活不过来。
所以,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活着亲口告诉我,指使你攻打西境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我要你亲口一字一字告诉我,那个害死无数条无辜将士百姓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只有这样,那些无辜枉死的将士百姓,在地底下才会真正安息,也只有这样,你魏达才能洗净犯下的一身罪孽。”
也只有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她才好给青川报信,让他及早提防免遭暗算。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她以王子天为支点,再以情谊愧疚为棍,已成功开始撬松了、魏达坚定不移的态度,此时,魏达低头静默便是最好的证明。
叶寒不敢有丝毫松懈,于是一点点渐渐加大情谊愧疚的重力,乘胜追击:
“只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你魏达便仍是我西境受人尊敬的魏将军,也仍是王爷的好属下,也仍旧是王子天将军、视为肝胆的好兄弟。”
叶寒将王子天这个名字运用得很对,魏达听见后,一贯冷静的脸上竟起了慌乱,慌乱渐生犹豫,然后挣扎、纠结随之而来。
见状,叶寒趁热打铁,大进一步试探问道:“那个指使你的人究竟是谁?是贪权恋位的吴王,还是视财如命的越王,又或者是……皇宫龙椅上、那个孱弱快要病死的皇帝?”
“王妃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多问?”魏达倏然抬眼望向叶寒,眼神异常清醒,仿佛方才的纠结犹豫从来就没出现过。
话虽拒绝得坚定不疑,可只有魏达自己心里最清楚,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被眼前这个柔弱无害的女人给攻破了。
她没有很高明的手段,她不会像端王那般阴谋诡计百出、让你防不胜防,恰恰相反,她会毫无保留、把她所有的心思都摆在你面前,她在想什么,她在做什么,她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她就像一涓清澈柔和的春水,让你一望就可看清,毫无威胁。
可世人总是会忘,这水再柔无害,却能水滴穿石,而叶寒就是如此:
她会一边轻声细语与你说着话,让你放下防备,然后不急不慌慢慢找出他最薄弱的地方,然后对准那一处,强有力、不间断地冲刷攻击,直至将你彻底穿透为止。
只可惜,她最终还是失败了,就差那么一点。
他承认她说的话、给出的条件让他心动了,可她却低估了他心中忠与义二字:他的忠是他自少年时便立下的信仰,这么多年融入他的骨血之中,怎会轻易便能撼动;而他的义……
当他方才信仰悄然松动时,他不经意间看见子天脸上遍布的狰狞鞭痕,突然间,他松动的信仰便瞬间落回原地,再难松动。
覆水怎能收回,即便他答应了端王妃的要求,这一切都可像没发生过一般,可他与子天间的兄弟情谊,却再也不能恢复如初,就像一只修补好的瓷碗,就算碗壁如新,根本寻不到一丝曾经的裂缝,可一倒水、瞬间就会裂成两半。
既是如此,还不如将“义”字弃之殆尽,成全他仅剩的一个“忠”字。
撬松的巨石再度回落在地,再难撬动就难了,叶寒不免失望,但不愿就这么功败垂成,于是立即接上魏达到话,挽救道:“我是知道,但是,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其实叶寒是不知道的。
虽然当时暗卫解救了、囚在地牢的王子天等众位将领,重新夺回了大风关后,魏达与外界的来往信件、自是被一应截获下来。
可魏达行事谨慎,往来信件中只清晰交代了所诉之事,对于背后之人从未标明身份,她唯一可知的、只有一个“主上”其人,而对方更是滴水不漏,永远就只有一两个字回复,根本让她无从查起。
虽然她心有直觉、怀疑一人,但她没有十足把握,不敢妄下定论,她这里若是有一毫偏差,青川那里恐怕便是万劫不复,所以她才要从魏达这个知情人,为她的猜疑、下最终决断。
这次回答叶寒的又是长久一番沉默,魏达态度表露无疑,不愿再多说,叶寒顿时束手无策,就此两人陷入僵局,诱供也就此中断,无法继续。
就在此时,楼外突然有人匆忙来报,兴奋说道:“禀王妃和众位将军,程副将成功将逃跑叛贼捉回,现正在城下候着。”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叶寒在魏达这里碰了壁、无路可走,现在他的副将卫沉又被捉了回来,这老天爷可真是个写戏的好手,一出简简单单的审讯戏在它手上、硬是写得扑朔迷离跌宕起伏,让人看得趣味十足难以放下。
叶寒转头看了眼身后、仍孤傲跪地不动的魏达,玩味一笑,然后立即转过头来回道:“让程副将立刻将逃跑叛贼押赴上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