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帝行事阴狠狡诈,陛下当年可没少受他算计,对他可谓是恨之入骨。你既为灵帝的人,你说,到时陛下看见魏达那封血书后,是信你这个暗中作乱的仇人余孽,还是信我这个一心辅佐他的肱骨之臣?”
血书无凭,两帝仇怨,无论是谁见之都会认为这是一场余孽诬陷,当不得真。公孙释这一番话真是一针见血,一下便扎中辛平的软肋,让他顿时哑口无言,但他却不慌不乱,心中更是毫无气馁之意:
因为在这场拉锯战中,他是绝不会输的,即便对方已胜券在握,而自己已跌落至谷底,因为他手中的杀手锏……可不止血书一封。
半柱香灰已过半,一点星火渐灭炉,京兆府尹应快至相府,玉屏,不,现在应叫辛平才对,仍自顾含笑、缓缓说道:
“丞相母为寿阳大长公主,父为勋爵之后,丞相有如此高贵家世,又有惊世之才,当年自可留在京城封官进爵玩弄风云,却甘愿舍了京城一切潜入后褚皇宫,为当时还是端王的陛下作内应、收集情报,
可见,丞相是忠于当今陛下的,既是如此,丞相又是因何对叶皇后如此苦大仇深,非致她于死地不可?据小的所知,这位叶皇后为人最是和善,平易近人,不擅结怨……”
兜兜转转,话又回到最初时,叶皇后便是辛平的最终杀手锏。
许是一开始就抛出让人不据多信,放松了警惕,然后遗忘,当再做提起时,总给人事半功倍的击杀效果,猝不及防,惊得公孙释手中笔尖大晃,一撇长去,毁了半张书字。
“陛下与叶皇后是患难夫妻,感情深厚,如今更是深得陛下宠爱,不纳后宫只宠她一人,只为她一人夫,而其子亦早早被封为太子,以后继承大统。
如此尊荣,如此恩宠,想必您贵为丞相手握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恐怕也难以撼动叶皇后半分,若日后其子继位,天子之母太后之尊,您再想扳倒叶皇后便无半点可能了。”
辛平虽跪在地,仍处劣势,但他心中却知局势已变,上方那尊玉佛已被自己说动了凡心,七情六欲乱心绪,他手中潇洒挥墨的笔、已迟缓慢了许多。
辛平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不喜不骄,进而发力再说道:
“想必丞相也知道,灵帝在位时为对付当今圣上,没少收集他和叶皇后的辛秘事,其中的恩怨纠葛虽少,却足以让两人以后感情破碎、形同陌路。
无奈天命有时,灵帝还未来得及动手便驾鹤西去,但临死之前,却将这些辛秘事都告知于小的,并在皇城攻破之际、趁乱将小的送出皇宫,为的就是让小的隐忍于世,替他完成未能完成之事。
玉屏虽不知丞相与叶皇后之间有何恩怨,但玉屏愿倾尽一切,助丞相扳倒叶皇后,一圆所愿。”
辛平俯首跪拜在地,头与地面相撞出的重重沉闷声、在静若虚谷的书房内甚是突兀,但却被从门外传来的短促敲门声、瞬间碾压成沫,书房内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只有站在书桌前挥毫落纸的公孙释,和一跪在地上的奴仆而已。
“丞相,府尹大人到了。”
敲门声落,昆山话起,书房内寂静无声,让人不禁想起做坏事时恰巧有人经过,然后本能间忽然屏住呼吸、生怕被人发现一般。
门外话落不过一瞬,辛平却觉得仿若过了有万年之久,其间甚是煎熬:京兆府尹就在门外,一墙之隔,而公孙释的态度却一直未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拿不准面前这尊玉佛的心思。
是合作还是拒绝,自己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现在的他已没有退路,所以他只能赌,赌仇怨染黑理智,玉佛堕落阴间。
“请刘府尹进来。”
公孙释边说着,边将那页写有孟谦真遗言的字、扔进了一旁暖炉里,瞬间,明火爬满墨字,将之焚烧殆尽。
地上,跪着的辛平一动不动,身子仿若是被外间的严寒冰霜冻僵了一般,等着死神到来。
方才公孙释落下的话,就像是行刑台上刽子手、挥落下来的刀,瞬间将他渺茫的希望斩成两半——京兆府尹已至,他的下场也只有死路一条。
外间风雪已停,雪后初霁天气自是疏朗清新,与书房内弥漫的烧焦气味形成鲜明对比。
刘志和一跨进门便闻了出来,再见公孙释面色微愠、书桌上快要烧尽的纸张、和跪在地上久久不起的奴仆,心下瞬间明了一二,不禁好奇问道:“这小奴是犯了什么错,竟惹得丞相大人不快?”
要知道这位公孙丞相、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公孙释掩怒生笑,上前迎道:“也没什么,只是这书奴手脚粗笨,方才不小心将我刚写好的一页墨宝扔入了暖炉里,好不可惜,这才引得我怒意难忍,罚他跪了一会儿。”
说完,公孙释已走至辛平旁边,斜眼对他低声轻呵一句道:“府尹大人到了,还不快起来备水沏茶!”
生死转折太快,刚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辛平、有点反应不过来,有些愣住,好在有公孙释后面这一声厉声轻呵叫醒,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撑着双早跪得发麻的腿,趔趔趄趄向书房偏房走去。
一个微不足道的奴仆、自是不会入刘志和的眼,也不管辛平还未离开,便主动问道:“不知今日公孙丞相邀下官前来,所谓何事?”
还未走远的辛平不禁踉跄了一下,还好及时稳住、没招致更多注意,于是连忙加快着脚步离开书房,边走着间,边听着公孙释波澜不惊的声音,平静回道:
“听闻刘府尹不仅丹青一绝,更练得一手好字,今日请你前来,就是想请你品鉴品鉴一下本相的字,求个指教。”
刘志和谦虚回道:“公孙丞相过誉了,下官也是平日无事随意挥洒而已。”
刘志和爱字、亦爱赏字,见公孙释有字邀他赏阅鉴评,自是不会推拒,伸手接过,然后垂头细看观赏一番,如实回道:
“公孙丞相笔风甚佳,一看就是自幼有名师指导。下官不才,总觉得丞相今日这副《闲赋居》,字体态优雅,意悠闲自得,隐有文敏公之遗风。”
“刘府尹不愧是书中圣手,此卷确实是本相临摹赵文敏公《闲赋居》之作。”说完,公孙释从书桌一侧小心翼翼拿出一卷字来、展于刘志和面前,续说道:“不知刘府尹觉得此卷字又是如何?”
公孙释临摹虽好,但与自己的功力比起来,确实还差上许多,所以对公孙释新展开的一卷书字、并未多有兴致,但碍于情面,还是打算粗略看一遍便是,但当目光一触及到新卷上字时,刘志和整个人瞬间定住,双眼放光,惊愕不已,“这、这……可是文敏公《闲赋居》真迹?”
“刘府尹好眼力,此卷确实是文敏公真迹,我也是前不久刚从他人手中碾转得来,平日里甚是珍惜,舍不得拿”
辛平独坐偏房内,听着一墙之隔的书房里、谈论高喝声连连不停,一直紧绷着的身心、这才渐渐松了下来,手一摸额头,全是涔涔冷汗。
这位京兆府尹他在灵帝身边当差时、便略有耳闻,此人见微知著心思若发,什么冤案疑案落在他手里、没有破不了的,方才公孙释虽及时为他打了掩护,但还是难以确定此人没瞧出什么端倪来,否则公孙释也不会用赵孟頫《闲赋居》的真迹、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还好此人痴字,无心起疑,他今日才侥幸过关,留下一命,不过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公孙释对他的另一番敲打警示呢?
告诉他,他即便答应与自己合作,但并不代表他就完全受制于自己;他今日既能保住他一条命,来日也能要了他的命。
他是要自己认清自己的处境与身份,既是一条丧家之犬,就应该好好在他人屋檐下、卑微听话做事。
辛平依旧独坐偏房之内,静听着书房内公孙释与京兆府尹的谈笑风生,心下五味杂陈。
他疑惑,他怀疑,他质疑,他说不清今日主动表明身份与公孙释合作,是好事一件、还是与虎谋皮,毕竟公孙释的手段,他今日已深刻体会了一番,略施小计就将他玩得心惊胆战,至现在还心有余悸。
不过辛平却不曾后悔过,即便到最后他的下场注定凄惨,他也绝不走回头路,因为这是他报仇的唯一一条途径,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