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寒冬风雪不歇,天地白茫肃然消停,相国府小院却不见眠:柳枝摇花落絮,翠湖凝容敷粉,墨梅墙角自赏,暖香正透轩窗,格门吱呀一响,玉佛回位清芳。
清芳阁临湖而建,位置偏幽,甚是宁静,公孙释便把此处设为自己独处闲暇时的书房。恐人喧吵杂污了此间清静,除了留了一两个打扫添墨的书奴,平日里少有人来。
阁中无人,幽幽空灵,公孙释不喜他人在侧,便留了昆山在外,自己独自一人入内,退去落满风雪的玉色狐裘,便直接朝纸墨皆备好的书案走去。
正元过年虽有七日可休沐,但因陛下不喜这些繁琐事宜,所以很多事、便落到了他这个丞相身上。
朝中事宜再加上自家府中过年,忙忙碌碌你来我往,这个年节公孙释没能得到什么空闲,直至今日正月初三,年假最后一日,他才能从众多忙完的繁杂事务中脱身,歇口气,在自己这方宁静小院中得个清闲。
年前偶得赵文敏公《闲赋居》行书手卷真迹,其书通篇行楷结合,方圆兼备,笔意安闲,气韵清新,其书风笔力遒美秀逸、非一日可达成,公孙释莫不羡慕有之。今日有幸,书与闲情俱有,他自是欲展卷习之,临摹一二。
玉石镇宣纸,松烟墨如漆,狼毫笔点触,临湖赋闲居。
墨玉点点积盈,很快一页宣纸便写满,公孙释停笔续墨,边揭纸欲再写之,却忽见如玉新纸上,一排墨迹赫然于上,猝不及防便闯入眼帘:
“圣心不仁,吾在地下等之。”
字迹工整甚是清晰,但笔力漂浮无劲无骨,应是出于寻常握笔之手,公孙释见之,除最初一瞬惊异外,心下并无多大波澜,甚是小心将方才写好的一页《闲赋居》放好之后,这才将注意力落在纸上这一排字上来,眼神颇是玩味。
一排十字居中于上,白纸黑字甚是显目,让人可以轻易一目了然之,而这字迹着实陌生,但这字的内容公孙释却不陌生,若他没记错,这应是前几月在天牢时、孟谦真对他所说的临终之言。
他当时并未入心,只当是孟谦真满腔愤恨不甘、对他许下的一则诅咒罢了,听后没多久便忘了,没想到时隔多日,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听”见,这着实让公孙释又惊又好笑——
他守卫森严的北齐丞相府,竟让一死人的冤魂余孽给钻了进来,看来这年前的清洗,还是没有彻底清洗干净呀!
公孙释低眉浅笑轻无一声,本欲张口唤门外昆山去查今日之事,可口还未开,冲上喉咙的话还未来得及吐出一字,就见一侧重重博古架后、悄无声息走出一人来,如鬼魅幽魂般突然出现,像极了方才莫名其妙出现在宣纸上的那一行字,让人猝不及防。
“玉屏见过丞相。”
说话的人声音很轻,就如一飘荡在世间无家可归的幽灵般,很容易给人一种煞人见鬼的惊悚感,这跟他平日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公孙释低眼瞧着、俯首跪拜在地上的人,瞬而明了,轻笑问道:“字是你写的?”
清芳阁是相府重地,没他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而能随意进出这里、并有机会做下今日之事的,也就只有那几个平日里、在阁中打扫添墨的书奴了,他早该想到的。
未得恩言,玉屏却先抬头而起,虽仍双膝跪地、背脊却挺得笔直,坦然承认道:“正是玉奴所写。”
笔在墨砚早已浸饱如笋,公孙释提笔撇去多余浓墨,未换新纸,而是直接在这张写有孟谦真临死诅咒之言的纸上,续写《闲赋居》未完新篇,
“孟谦真有你这么一个忠心的奴才,在他死后还不顾生死,为他奔走卖命,他死得也算值了。”
公孙释埋首练字专心不理,而玉屏亦仿若无感,自顾回道:
“丞相误会了,玉屏并非孟府余孽,入相府也并非是为孟谦真鸣冤报仇,玉屏今日在此完全是为丞相而来,今日斗胆写下此言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望丞相有所警惕,并无恐吓威胁之意。”
“为我而来?”公孙释慈容含笑,笑却深含玩味,心里自是不信,仍是信笔挥墨凝神于上,嘴里甚是随意问道,“为我何来?”
他倒想听听、他挖空心思编出来的离奇理由。
“叶皇后!”玉屏目光坚定直望而去,虽人在低处气势、却丝毫不输上位压人,“玉屏能助丞相扳倒叶皇后!”
这便是他千方百计入相府的理由。
笔尖一晃,浓墨顺势而落,颇有浸染之势,好在笔尖及时稳转一提,浓墨分散瞬间挽回颓势,这才拯救了一页好字,而这一切跪在地上之人,自是无从知晓。
公孙释仍聚精会神挥笔练字,面色含笑如常,笑说道:“先不说君臣尊卑,即为普通人,本相与叶皇后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本相为何要扳倒她?”
“既无冤无仇,当年丞相为何又要暗中放走魏达,让他重回西境作乱、有机会加害叶皇后母子?”玉屏立即回道,口持杀手锏、甚是成竹在胸,
“当年魏达重回西境之前,曾留有一封血书,上面详细写明他是如何受了丞相的相助、才从重兵把守的军营里成功逃脱。丞相若是不信,玉屏明日就可让人将此血书送进府中,供您赏阅。”
笔尖悬空微停,公孙释抬眼看了一下跪在下方之人,嘴角一抹浅笑、甚是意味深长,“原来你是灵帝的人。”
魏达反叛之事世人皆知,谁不知他原是灵帝安插在并州的内应。
玉屏没有否认,“玉屏原名辛平,灵帝生前御前太监辛山、便是小的义父。”
“没想到我小小相国府竟藏了你这么一尊大神,着实是本相疏忽了,怠慢了辛内侍义子。”
笔走游龙甚是畅快,毫无方才慌乱之态,很快一页又是写满,上虽有孟谦真临死遗言可见,但却被新墨重笔碾压在下,难与满页铁画银钩争锋。
公孙释很是满意自己这一页字,落笔搁置平静回道:“你也不用明日,也不用如此麻烦派人将血书送于本相赏阅。”
说完,公孙释就唤来门外昆山,吩咐道:“立刻去请京兆府尹来府一趟。”
昆山一进门便看见跪在地上的玉屏,心中甚是好奇,他方才一直守在门外、根本无一人进入,根本不知他何时进入书房的,而公孙释也未解释一言,他自是不会多问,令了命便又立即出了门去。
昆山一去门又合上,书房内又只剩下公孙释与玉屏两人。
与玉屏吃惊疑惑的表情相比,公孙释的神色依旧自然无惧,只见他终于抬起头来、正眼看向玉屏说道:
“京兆府离相府只有半柱香的路程,等会儿京兆府尹到后。你可以直接将血书供词交与他。你放心,刘府尹乃两榜进士出身,主理刑事多年,为人最是刚正不阿,且又是肃老王爷亲外甥,绝不会徇私舞弊包庇本相,你大可放心将血书交与他。”
魏达身份隐秘特殊,所以与灵帝暗中传递消息时,一向都是由血罗刹负责,而自己当时只不过是紫宸殿中、一打扫端茶的小太监,根本不会与之有任何交集。
所以,即便有这封血书存在,也不会落在他的手里,而他方才这么一说,不过是想空手套白狼、诈公孙释一下,没想到对对方根本无效,自己反而还被他将了一军、暴露了身份,引来京兆府尹这么一大祸来。
辛平颇有一种偷鸡不成反蚀米的感觉,但他却没有多大恐慌,因为……他还没有输到一败涂地。
“魏达已死多年,血书可认伪造,当年之事死无对证,丞相自是不惧深查,但是丞相难道就没想过,若此事经京兆府尹上达天听,让圣上知晓了当年是您有意放走了魏达、重回西境作乱,是您有意要害死叶皇后和太子殿下,不知到时圣上心里对此事、对您,又是做何感想?”
一时胜负无用,时间还长,最终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垂死挣扎不过是无用的负隅顽抗,公孙释怎会受此威胁,仍是专心练字不予理会,只随便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