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未盛人间犹寒,浅金细光只能在满地湿淋的青砖石面上、薄薄附上一层,脚一踩,瞬间碎成千万片,片片大小不一,却无一不倒影着、青川牵着叶寒经过的画面。
而这厢,陈福也早到了太极殿前的九重高台,正将青川说的话照搬不动、一字一句都说与郑世之听,就连话中语气的重音处都说得一处不差。
“……让他这段时日在家好生、好生给朕反省近日之事,别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呆、读傻、读进狗,肚,子里了。”
陈福照本宣科将青川口谕说完,板着的脸也如川剧变脸般、立刻恢复原样,满脸含笑,笑不深不浅,在笑又仿若无笑。
“郑大人,陛下已赦免了您,您可以起来回去了。”
跪在地上的郑世之缓缓抬起头来,嘴唇已见乌色,但听后仍执拗不肯起身,倔强回道:
“陛下虽饶恕了我,但我身为谏官,未能劝谏陛下回心转意,实为失职,甘愿自罚于此长跪不起,还请公公如实转达陛下。”
还真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这般顽固不化,怪不得陛下不愿见他,陈福心下如是想着,他自是不会将郑世之此话回禀给青川,这点事都处理不好,陛下要他这个首领太监干嘛。
陈福站在郑世之面前,满脸堆着笑,随和说道:“郑大人一片忠心老奴钦佩不已,但不知郑大人是否不嫌老奴身份卑微,听老奴与您说几句话?”
“公公乃陛下贴身内侍,按北齐官阶属正三品,比下官这个从五品的谏议大夫、还要高出两级,‘卑微’两字,下官实在当不起,公公有话还请但说无妨。”
郑世之虽是谏官世家出身,但家境着实清贫,自幼多与贱籍贫者为邻,没少受之救济照顾,所以并未有像许多世家子弟那般、自视高人一等,所以对陈福这种被士大夫瞧不起的阉人、也是以礼相待,平等视之,而这也不由令陈福改观不少,有心想帮他一把。
“老奴是看着陛下出生的,陛下是什么样的脾气性子,这全天下可能没有比老奴更清楚。陛下雄才大略志存高远,是一代中兴之主,老奴虽不懂朝政社稷,但也明白陛下要的是能替他出谋划策、治国安邦的能臣,而不是一个只会盯着他床榻之上的庸臣。”
郑世之忽抬起头来,被冻得面色苍白的脸满不惊色,心下更是动荡不堪,因为陈福这一番话不禁让他想起方才皇后娘娘临走前、与他说的那一番话——“郑大人,你一腔赤诚忠心不假,可惜……你的赤诚忠心用错了地方。”
难不成他这次……真的做错了?郑世之心下不禁问着自己。
见郑世之面上有反省之色,陈福便知这个书呆子还不是无可救药,继续提点道:
“陛下既下旨让你回家好生反省,那这段日子你就在家好生反省便是。好生想想陛下与你说的这番话,反省反省近日所做的这一系列事,莫再被人当枪杆使了。”
犹如醍醐灌顶,郑世之猛然惊醒,脸上苍白全成了死白一片,真是毫无半点血色,整个人就像是见着鬼一般,紧接着,郑世之瘦长的身板便不住打起摆子来。
陈福见状,连忙找来身旁两小太监将郑世之扶起,给他盖上毯子,并找来太医给他瞧了瞧,说只是受了寒并无大碍,这才放心派人将他送了回去。
“公公,高台风大,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一旁面额方圆的小太监走近,与陈福小声说道。
他叫陈禄,是陈福回宫后收的徒弟,也是今日受陈福之命、前去长宁宫通告此事的小太监,虽然他到现在也不知陈福让他去做此事的缘由,自然也不懂那个被罚跪的郑世之早已离去,为何陈福却站在太极殿前久久不走。
陈福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右侧前方的陈禄,笑着问道:“禄儿,你说人处于世,什么最重要?”
“钱,权。”陈禄不假思索回道。
“……”,听后陈福不禁笑着摇了摇头,知自己这个徒儿会错自己的意思了,解释道:“为师是说,人世飘浮,该持何心行走世间?”
这个问题,陈禄从未想过,他不过是这重重宫墙里、连个名字都叫不出的小太监,渺渺浮萍而已,活着不过随波逐流,混过一天是一天罢了,又怎会想这么深刻的问题。
陈禄未回,陈福也未再问,只把视线又重新投向郑世之离去的方向,说道:“人处于世,法则不外乎有二:一是存好心,二嘛,就是得多长几个心眼,知道为什么吗?”
陈禄死气沉沉的脸、难得起了一丝活力,沉思片刻后认真回道:
“您曾说过,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因为谁也料不定这无常世事,谁富谁穷,谁输谁赢,但存点好心做点好事总是不会有错的,至少不会结仇遭人报复。”
陈福满意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那后者你又是何解?”
“……”,这次陈禄久久没有回答,脸上好不容易才有的一丝活力、瞬间如灯熄灭,又恢复成原来的死气沉沉、灰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