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前的日头、从东侧渐渐偏向西边的蔚蓝苍穹,早上发生在这里的君臣较量、也随着郑世之的离去,而一并转移到了宫城外。
各府派人小心隐藏、等候在朱雀门外打探消息的小厮,见昏迷不醒的郑世之被御林侍卫从皇宫里抬了出来,立即纷纷快马加鞭将此消息传递回府,顿时,长安城中一片暗流涌动,甚是诡谲。
而在层层宫墙包围起来的皇宫里,在皇宫深处的长宁宫中,缕缕炊烟正从中袅袅升起,画面风静云止,一片平静祥和,与在并州合璧庭时并无两样。
发蓝的火焰尖一次次奋力向上、咬舐着黝黑坚固的锅底,疼得炖锅哀嚎连连,“咕噜咕噜”向锅中炖着的猪肘与浓郁汤汁,哭诉着自己的不堪其扰。
被热气冲击得颤抖不止的炖锅盖子、被轻轻揭开,锅中蜜枣因长久炖化,早已溶入汤汁与肉中,身影全无,自然筷子在肘子最厚处也能轻插至骨,看来,这道枣香水晶肘子快要做好了。
“收小火再炖一会儿,见汤汁稠红透亮就可离火了。”叶寒把盖子重新放回炖锅上,边放着筷子、边与秋实嘱咐道。
“记着多看几眼,莫炖糊了。”还未等秋实回话,叶寒又连忙补充一句道,有些担心秋实这小糊涂忘性大,把这事给忘了。
“娘娘您放心吧,秋实都记得。秋实知道这是您专门太子殿下做的,秋实就算是把自己脑子给忘了,也绝不会把这事给忘了。”秋实仰着喜气洋洋的圆脸,信誓旦旦保证着。
叶寒听着秋实这话不禁被逗笑道:“脑子都忘了,那你拿什么来记东西?”
小厨房内做菜的其他宫女听后,也不禁低声偷着笑,秋实这才后知后觉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对叶寒不依撒娇道:
“娘娘,你其他事不放心秋实就算了,怎么这种事也不放心我?你想想,只要是厨房里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搞砸过。”
如此一想,叶寒也不禁点了点头承认,要说世人千万各有所长,对秋实这个吃货来说,她的长处就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厨房里,只要是与吃有关的,她绝对是天赋异禀、记忆超群。
秋实都这么说了,叶寒还能说什么,自是放心将厨房里的事情交给了她,然后便让殿外掌事宫女、端着刚做好的茶水糕点,随她去了前殿庭院。
正是阳春三月的好天气,虽融雪噤得人缩脖搓手,但涟涟融水也滋养出一庭欣欣向荣:嫩柳含烟小绽金,池春水绿莲叶青,莺啼杨花落尽处,草色深浅没足膝。
叶寒望着满庭早春娇色,甚是喜人,而廊檐外的天也分外皎蓝得可爱,看得人心里亮堂堂的,说不出的喜悦暖意,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廊转一角,有一丛芭蕉叶大遮目,正好挡住了前殿庭院的景致,人行径至此,只能凭一双耳朵细听作想。
而此时,叶寒便听见一阵阵打斗声从中传来,脸上不禁生笑,她不用走近一看究竟,也能猜到这父子俩定还未比完武,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嫌累!
庭中一处宽敞草地上,阿笙双手持剑,正试着从左右两方侧处出击,谁叫父皇实力太强,根本就给他正面获胜的机会,所以他才只能出此下策,试着偷袭。
寻到青川一瞬失神时,破绽大开,阿笙抓住良机,连忙施展轻功、以闪电之势迅速袭去,企图以快制胜,然后只听剑身相撞“叮、叮”清脆两声,接连响起轻重分明,接着就见两人交手处、阿笙腾空向后飞去,最后又落回了原地,气息不稳、嘴里喘气连连,
好在手中宝剑尚在未被打落,仍稳稳握在手中,可只有阿笙自己心里最清楚,父皇最后那一击力道之大,他到现在虎口手腕处都还余震不减,微痛不止。
叶寒虽不懂武功,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这一幕从并州到长安、她已不知看过多少次,不用说,阿笙又输了。
也不知这孩子怎么这么喜欢跟他爹比武,明明每次都被他爹虐得怀疑人生,却不长记性,一有机会就偏要往虎山行,拦都拦不住,到最后,还得她这个当娘的去“救”他。
“都比了这么久,反正一时也分不出个输赢,不如等会再比。我端了些茶点,要不你们父子俩先休息休息?”叶寒边走近边说道。
输局已定,此时不遁、更待何时,阿笙自是借着叶寒这场及时雨、逃过输局,欣然接受,收起剑来向叶寒跑去,“母后!”
“瞧你这满头汗。不就是跟你父皇切磋下武艺吗,干嘛这么卖力?”
叶寒口里虽念着阿笙,可看着阿笙的眼里全是慈爱,拿着手帕给阿笙擦汗,那模样真是温柔极了,比三月的春水还要温柔。
阿笙仰着小脸,任由叶寒擦去他脸上的汗水,双眼舒服眯着,很是喜欢母亲这般轻柔地擦拭,不时转头看一眼不远处、面无表情却瞪着他的父亲,心里更是高兴不已,方才比武的挫败感也顿时一扫而空,颇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他虽然比武比不赢父皇,可在母后心里,父皇永远也比不过他。
“母后,你又做了我最喜欢吃的白糖糕,对不对?”见青川走近,阿笙“挑衅”问道。
叶寒擦汗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笙挺起小胸脯,甚是骄傲回道:“母后手上有白糖糕的味道,香香的,我一闻就猜到了。”
“你这鼻子是属啸天犬的吗,这么灵?”叶寒擦完汗,在阿笙的小鼻子轻轻点了下,打趣道。
而此时青川也已走近,于是一家人便一同入了凉亭落坐。
“尝尝这个。”叶寒从炖盅中、分别给青川和阿笙盛了两碗雪梨银耳汤,边说道:
“别看这融雪天寒湿漉,可这都是地上的,这春来三月里、也是人身子里最是干燥的时候,得多喝点滋阴润肺的汤水,你们父子俩方才又打了这么久,肯定渴了,喝点梨汤正好。”
叶寒体寒,喝不了梨汤这些个寒凉的汤水,所以青川与阿笙便将石桌上的糕点、都不经意地往叶寒面前推,你推半寸我推一尺,颇有些争宠的感觉。
叶寒见状,自是心暖这对父子对自己的体贴,可方才她在小厨房尝菜时吃了不少,现在肚子还是半饱、有些吃不下,便将蔷薇元子和白糖糕、又分别拉回至青川与阿笙面前,笑着说道:
“我方才在小厨房时没少吃,还是你们多吃点,刚才打斗了这么久,肚子肯定多少有点饿了吧?”
“嗯嗯嗯!”阿笙嘴里吃着白糖糕、不住点着头,然后低头喝了一口梨汤、顺下塞得满嘴的糕点后,才空出嘴回道:“母后你不知道,我在东宫时最想吃的就是你做的白糖糕,有时候想得觉都睡不好。”
“你那是馋得睡不着觉,不是饿的。”青川在一旁轻飘飘补着刀。
这父子俩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坐在一起说不到几句、就开始互相拆台,叶寒看着一旁悠闲吃着蔷薇元子的青川,一副岁月静好的无辜样子,真是拿他无法,但好在阿笙从小到大、已练出了顽强的抗击打能力,对此并不入心,撇了撇小嘴,然后继续吃着眼前的白糖糕。
叶寒擦着阿笙嘴角的残渣,继续问着,“那东宫的饭菜合不合你的胃口,吃不吃得惯?”
阿笙配合着叶寒擦拭、头保持不动,只动着嘴回道:“御厨做的菜花里胡哨一大盘,吃进嘴里也挺好吃的,不过都没有母后做的饭菜好吃。”
“你这小嘴,真是跟你花师叔学得越发油嘴滑舌了。”叶寒不禁笑道。
“我最近见到花师叔的次数越来越少,连教我武功的时候都是晚上来,有时我想跟他问下剑法上的问题,都找不到人。”
青川突然回道:“你花师叔现在是铁浮屠的暗卫首领,需要暗中保护整个皇城的安全,哪有这么多时间教你武功。不懂之处先自行琢磨便是,若真不懂,就留着等再见到他时,一并问他就好。”
听阿笙与青川都这么说,叶寒不禁有些好奇:
“花折梅真这么忙?我虽然也不是经常见到他,不过听秋实说,他三天两头就来找她要吃的,这次烤鸡酱鸭,下次卤鹅醉虾,都快把秋实辛辛苦苦存的余粮吃光了,为这事,秋实还专门找我哭诉过几次。”
对此事,阿笙甚有见解,“秋姑姑做的菜比御厨做的还要好吃,花师叔不找她要吃的找谁。就连我那几个伴读小郎也一样,自从吃过秋姑姑做的东西后,一天到晚就在我耳边念叨、问秋姑姑什么时候再送东西到东宫来,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说了这么久一直忘了问你,你这段时日在东宫、跟这些个伴读小郎相处得如何,你没有摆太子的架子欺负人家吧?”
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离了家、不在父母身边,难免有些可怜,叶寒心有恻隐。
阿笙立即抬起小脑袋回道:“才没有呢!我们七小福的关系好着呢,每天一起念书,一起听课,一起做课业,一……”
“还一起醉酒,大半夜在东宫里撒酒疯。”
冷不丁的青川的声音忽从一旁飘来,叶寒甚是惊愕,顺声望向青川,甚是难以置信问道:“醉酒?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大约半个月前吧!太子三师一起联名向我上书此事,但因怕你担心,所以我便一直没有告诉你。今日阿笙也回来了,具体的细节,你还是问他吧!”
青川说得轻描淡写、无伤大雅,叶寒却听得甚是火大,正襟危坐一言不发,黑白分明的双眼一动不动盯着阿笙,盯得阿笙心里直发毛,如坐针毡。
都说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可与母后生气比起来,阿笙更怕后者。
父皇发怒虽如惊雷吓人,但只要母后一哄、定能哄好,可一旦母后生气了,却是谁哄都没用,就连父皇也得吃几天闭门羹,所以在趁着母后还未完全发怒之前,他得把母后哄好才行。
于是阿笙主动老实交代道:“崔老幺嫌读书烦闷、东宫无聊,便不知怎么,从御膳房偷了一坛女儿红出来。大家都没喝过酒,都有些好奇,就尝了点,哪知这酒酒劲这么大,只喝了一杯就醉了,后面的事我也不记得了,只知道醒来时太子三师全都在了,至于之后的事,父皇也都知道了。”
太子伴读中崔家幼子年龄最小,是会做些出格的事不假,但其他几位伴读却都是些沉稳的性子,尤其像是太子伴读中,最年长的宋家长子宋宇和杜府次子杜程,这两个孩子都是少年持重之人,最知礼数宫规,见阿笙这般胡闹是绝不会由着他性子来的,不用想也能猜到,定是阿笙“威逼利诱”的。
听到自己被“牵扯”到,坐在一旁看风景的青川也收回目光来,补充道:
“太子三师肩负教导太子之责,自然也有惩戒之权,对他们醉酒一事后做了惩罚。六位太子伴读因不知劝导太子,纵容太子醉酒闹事,每人各罚了戒尺二十,抄《孟子》百遍,而他,身为储君,品德不修肆意胡为,被重罚了五十戒尺,外加禁足三日面壁思过。算是小惩大戒,以儆效尤。”
太子醉酒闹事这么大的事,她身为皇后居然都没听到一点风声,可见为顾及太子名声,太子三师处理时多么谨慎低调,而她此时也能明白青川瞒着所有人的一片苦心,若是真走漏了出去,她真不敢想象这后果会有多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