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太极殿上陛下一番雷霆责骂后,不过短短一夜,一向直言犯上、宁死不屈的郑世之,第二日就主动上了请罪书、并自请贬谪出京。
几日后,被陛下当庭责骂后的孙林逋,也因羞愤难释怀而自缢死在家中,其他当日参与进此事的官员,也或贬或罢免,无一幸免,一时间满长安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经此一事,满朝上下无一不清楚了当今这位天子的态度,纷纷与孙林逋郑世之等人划清界限,以免引火上身,每日说话做事都得在脑中先过了九弯十八转、谨之又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到龙威,步上孙、郑等人的后尘。
一时间满长安城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无人敢再提选秀和叶皇后有关的人和事,而让满朝众臣惧怕不安的人,此时却正悠闲坐在成德殿内,与朱老夫子品茗对话,闲话家常。
“太傅觉得,郑世之这份请罪书的内容,可能当真?”
御坐左下侧席上,朱老夫子坐姿端正,一双老眼聚精会神一遍遍看着、手中展开的奏折,而这份奏折,正是郑世之上的请罪书。
朱老夫子满脸凝重,难以置信,所以听见青川的问话、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回道:
“老臣着实不知郑世之之前冒死上谏,竟是受林……孙林逋教唆。老臣惭愧,当日是非未明之前,也随众大臣向陛下替孙林逋求情,是老臣糊涂,还请陛下治罪!”
郑世之刚正不阿,不屑说谎,这份请罪书的可信性,自是毋庸置疑。
朱老夫子立即起身谢罪,但身还未动,便被青川立即出言制止了:
“你我师生多年,太傅的为人朕最是了解,你自是不会参与到这种朝廷争斗中来。你为孙林逋求情,也不过是出于多年深厚交情而已,并无其它用心。”
“老臣惭愧!老臣也实在想不到孙林逋竟会迷恋权势,玩起阴谋诡计来。”
要知道林逋此人,一直无心名利闲云野鹤,一生只爱修史,怎会老了老了、竟做了这般糊涂事,毁了一世英名。朱老夫子低着头,看着郑世之一字一字写出的鲜红血书,颇是痛心疾首。
青川亲手泡了两盏茶,一盏让陈福端至朱老夫子面前,一盏留给自己,边说道:
“太傅不信自己相交多年的知己好友、变节改志,而朕也不信自己忠心不二的臣子,会当着满朝文武对朕发难。太傅你与孙林逋相识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是清楚,你真的相信孙林逋会是贪权恋位之人吗?”
朱老夫子听出了青川话中的疑惑,连带着自己内心、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也随之升起,“陛下的意思是说,此事有反常?”
“不仅此事反常,孙林逋之前突然娶小妾更是反常,你与他相识多年,何曾听说过他是贪恋美色之徒?可前段时间他却不顾家中众人反对,非要娶一个年龄可以做他孙女的女子为妾,
这样晚节不保的荒唐事,你觉得是孙林逋这种淡泊豁达之人会做的事吗?只可惜他如今已死,死无对证,一切都成了解不开的谜。”
茶水微苦却带着几丝茉莉的清香,这是姐姐摘了早春庭中新开的茉莉、和着普通陈茶烘制的,虽比不上御贡的茶叶,但青川却甚是喜欢,端杯一饮而尽;
而左侧,朱老夫子面前的那盏茶,他却自始至终一口未喝,连一眼都未曾瞧过,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青川说的反常上。
高山流水,知己难求,如今溘然一去,朱老夫子也莫不怅然若失:
“之前听说林逋要纳小妾时,我也曾吃惊不已,本想登门问之两句,但由于太子刚迁入东宫,事务繁多无暇离开,便无奈作罢,如今听陛下再提起,老臣也觉得如此荒唐之举、绝不像鹤言会做之事。他的手是一双拿笔修史的手,他又怎会让权势纷争弄脏了自己手中的清白、心中的公正?”
症结易找,疑惑难解,问题卡在这里,青川自是向自己这位恩师解惑,寻求帮助:
“朕今日找太傅前来就是为这件事。你与孙林逋十几岁便相识,知己好友几十年,想必他早前、甚至更早所结交之人,你应当都知道认识。
还请太傅今日回去后,好生回忆回忆,将孙林逋生平所结交过的人都写下来,以供朕排疑解惑,查清事实,到时也可为他洗刷一身污名、还他一个公道,这就算是你这位老友,为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老臣,多谢陛下!”朱老夫子拱手一拜,话声哽噎心里颇有动容,为青川的大度宽容,也为自己那位莫名不幸离世的至交老友。
朱老夫子拜别离去,成德殿中青川仍低头品茗,而一侧案上那杯茶水,朱老夫子自始至终都未碰过,仍是青川刚冲泡好的样子,一丝未变。
一杯又饮尽,茶水仍是苦涩不堪,但好在茉莉清香依在,一口咽下渐有回甘。青川轻轻当下手中茶杯于案,墨眼忽深,于四下无人的空殿开口唤道:“花折梅!”
只听声音刚落,一道黑影便如惊雷闪电、落至青川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低头听命严阵以待。
“查清没有,在孙林逋频繁接触郑世之之前,他究竟见过何人?”
是何人有如此大的本事,能说服一向清高自傲的孙林逋、改节变志;又是何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扰乱他的朝堂、拿他的姐姐发难?
他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将他凌迟处死碎尸万段!
花折梅回道:“属下暗中探查,从孙林逋家人口中得知,在大约一个月前,也就是孙林逋还未娶妾之前,某晚孙老夫人因担心孙林逋在书房修史太晚、累着身子,便曾半夜前去书房找过他。
可还未走近院中,便听见孙林逋不知冲着谁、大喊了一声‘滚。孙老夫人赶忙走进书房,却未见有他人,只有孙林逋一人瘫坐在椅中,大喘着气,满脸怒气难平。
孙老夫人后来也曾问追问过,但都被孙林逋塘塞过去了,没问出过缘由来,也就是自那以后,孙林逋性情大变,还闹出了娶小妾的荒唐事来。”
“那个深夜拜访孙林逋的人是谁?”青川话语平静,却杀气尽现。
花折梅从怀中拿出两张画纸,交由陈福呈于青川御案前,边回道:
“属下曾根据高老夫人所说的日期时间,在孙府周围细做暗访,终于从在那一时间、经过孙府的一打更人口中得知,确有一身穿夜行斗篷之人、曾出现在孙府后门。属下根据打更人描述,找画师绘制出了此人相貌……”
青川边听花折梅说着,边看着最上面第一张画纸上的人像,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就是记不起来,直听得花折梅继续说道:
“……得此画像后,属下不禁发现,此人的相貌,与当年灵帝掌事总管辛山的义子——辛平——长相甚为相似。属下已从浮牢关押的、曾服侍过灵帝的宫女太监口中得到证实,此人正是当年的漏网之鱼,辛山义子,辛平!”
两张画纸,第一张是打更人描述的、深夜出现在孙府之人的长相;第二张是很早以前,便根据赫连睿身边的宫女太监口中描述、而绘制的辛平画像,怪不得他看第一张画像时觉得眼熟,原是真“见过”。
“赫连睿可真行,死都死了这么久了,还跑出来恶心朕,真是阴魂不散呀!”
他就说孙林逋这些人、怎会突然间这般反常,原是有赫连睿这个阴魂野鬼、在后面替他们撑腰。
说完,青川便随手将两张画纸扔弃到一边,脸上虽笑着,言行却都是说不出的厌恶恨意。
“去把赫连睿留下的这只小鬼给朕挖出来,朕,要亲手了结了他!”
赫连睿临死前不是说,会看着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得善终吗,可惜,他注定要让赫连睿失望了!
因为他会先让赫连睿美梦尽碎,让他抱着他那些生前难以释怀的不甘怨恨,继续在地底下难以释怀下去,反正他会与姐姐白头偕老,幸福美满过完一生。
花折梅低头领命,再问道:“朱太傅那份名单,属下可还要继续查下去?”
在此之前,他便得了主上命令,待朱太傅写好名单后、便立即着手按着名单去查,且包括朱太傅在内,不计一切后果,只要查清就好。
茉莉花茶清平味淡,不似御茶味好,青川却喝得津津有味,甚爱之,他不禁转头看了一下左侧案上、未曾动过的那盏茉莉清茶,回道:“不必了。”
以朱老夫子的睿智,若他真与孙林逋此事有某种关联,方才自己试探之时,他应是会喝下这盏茶水,排除嫌疑以表忠心,但怎么也不会是、自始至终一滴也不碰,连看也不看一眼,还一个劲儿往孙林逋此人此事上碰,可见他心坦荡,与这事是真无关系,所以才会这般。
花折梅不见了,一如他来时般鬼魅无踪,成德殿内,这次真正只剩下了青川这个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