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暖气盈满,一别外面地冻天寒,冻僵了的身子也渐渐暖和了过来,但张林海却觉得自己心里越发寒凉瘆人。
他与老师已在殿中跪拜了许久,而坐在上方、离他们一丈不到的陛下却迟迟未见发话,仿若视他们于无物,实在让人捉摸不透这位年轻帝王的深沉心思。
“江南五州豪强把据百业已久,若任之不管,以后定成我北齐心腹大患,所以无论作何代价,朕这次是一定要将之一举清除干净,杜老你若是再横加阻拦,别怪朕不念旧情。”
上言忽如一记霹雳惊雷落下,打得毫无预料的杜张二人猝不及防,张林海还在龙威余音中未回过神来,就听见近前方的老师苦苦哀求道:
“陛下,江南五州豪强该杀,但江南五州百姓着实无辜呀,他们不应为不相干的事赔上性命。”
“那就什么都不做,任由五州豪强养奸坐大,与朝廷分庭抗礼?”
青川立即反驳道,不见丝毫退步,“杜老,你当年在婺州为任时,江南五州是个什么情况你最清楚,要不然你后来为相期间,也不会一再推行重赋、打压五州豪强。如今却这般心慈手软,难道真是老了不成?”
今日君臣争执、关乎江南上百万百姓性命,杜儒心知绝不能退却,所以即便龙威强盛如泰山压顶,他亦开口出言相辩道:
“陛下,老身是老了,眼睛也花了,但对江南的局势还是看得清的。
江南五州豪强中饱私囊、盘踞一方危害社稷,死不足惜,但他们与当地百姓捆绑甚深,若以武力强行除之,百姓性命堪忧先且不说,江南五州繁华也将毁之一旦;
而一江之隔还有南朝各国虎视眈眈,若陛下强行以武力平乱,损失的不仅仅是我北齐之后几年的赋税收入,还有我北齐好不容易才安定的天下。
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给老身三个月的时间,老身愿亲赴江南五州,劝说当地豪强归顺朝廷,以宽君忧!”
鲲鹏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又怎会看得见地上的蝼蚁蚍蜉,杜儒现下也只能以天下安危为据、令之动摇,可惜他却错估了青川的脾性和能力。
还天下安危?这天下的安定是他打下来的,要乱也得经过他的允许!就江南那群宵小,也配!
青川自是不受这个“威胁”,轻笑道:“三个月?三个月都够朕打好几场仗了!朕让那些个乱臣贼子安稳过了个好年、就算不错了,还让他们再多活三个月时间?杜老,就你这身子骨,撑得住吗?”
青川斜眼瞧了瞧、杜儒那佝偻得如一座小山丘的弯背,墨眼中的玩味远甚怀疑。
这位新任的君主不似其祖父仁帝心慈,也不像其父文帝善纳谏,与爱弄权的其兄灵帝更是不同,独断专行又雄才大略,心狠无情又手腕高明,朝局天下玩弄于股掌,海晏河清却更盛于历朝,实乃是天生的帝王。
自然,在面对这位天命所归的英武帝王时,杜儒实在难以扛得住,那佝偻成小山丘的背、不由弯得更厉害。
“还请陛下准许微臣与杜老同行!”
杜儒这个老顽固都快在他面前低头放弃了,而突然窜出的一声异响传来,青川不禁觉得有那么一丝轻微刺耳,于是顺声望去,好奇,打量,审视,然后眼中玩味更深。
圣人威严骇人,张林海本不想出头忤逆,但见老师面色大恸哀然一片,实在不忍他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得到这般不公对待,这才有了方才那句冲动一言。
自然冲动之后,随即而来的就是无限的自责懊悔,只可惜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圣人已然听见,这不,正问罪着自己。
“你是新上任的谏议大夫?”对这个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青川忽起了几分兴趣,他记得这人的上一任、就是被他贬到盂县去种田的郑世之。
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反正已是出言忤逆了圣上,横竖都要挨责罚,倒不如将未说完的话说个干净。如此一想,张林海心里的惶恐畏惧、反倒安静了下来,回道:
“微臣正是新上任的谏议大夫张林海,上一任谏议大夫郑世之与微臣是同窗好友。”
怪不得……都这么楞!原来是那个木楞子的同窗,青川听话心里如是嘀咕着,然后威胁道:“既与郑世之是同窗好友,想必你也知道他忤逆朕的下场是如何?你也想重蹈覆辙?”
张林海回道:“身为谏臣,直言上谏规劝君王是职责所在,即便触怒陛下被贬被杀,也算是尽职尽忠,郑世之在时不曾有悔,微臣亦是如此。”
好不容易撵走了一个木楞子,现如今又来一个木楞子,他上辈子是跟这些木楞子结过仇吗,怎么都一个一个缠着他不放?青川心里备是郁闷,嘴里嚼着糖粘咔嚓作响解着气,
“方才朕听你这么说,你也想搅到江南五州那滩脏水去?”
“老师在江、婺两州太守为任多年,在江南五州名望甚高,由他亲自出面劝说,五州豪强不会不有所动摇,而微臣在未入仕前,也曾在江南五州客居游历,对五州情况比较熟悉,可伴老师同行,助他一臂之力。
还请陛下恩准老师所请,以三月为期,若三月之内,老师与微臣未能劝服江南五州豪强归顺,愿以身祭旗,迎大军进城平乱。”
“还请陛下恩准!”
张林海说完,杜儒亦立即俯拜磕头,言明心志,似有他不答应、今日就赖在这儿不走的架势,而青川也终于弄明白,这一个又一个的木楞子为什么这么多,原来都是这根老木楞子教出来的,能不个个都楞吗?
青川一想到之前在郑世之那根木楞子受的气,心里就一顿火大,想找郑世之算账,可惜人家远在天边打不到,想拿眼前两个人出气吧,后殿里姐姐还在,况且他还答应了她、不会为难他们。
所以青川就只能将这气憋着自己心里,独自消化,自然,嘴里嚼着的糖粘一个接着一个,嚼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咔嚓作响。
而杜儒张林海两人哪知道,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帝王、此时的心之所想,只听得缓慢、甚有力度的咀嚼声在耳边不断响起,一声重过一声,一声紧过一声,就像是一把追命的刀、正在逐渐逼近自己的脖颈,杀气十足。
正当两人噤若寒蝉、自认为生死难料之时,一声轻柔却异常短暂的笑声、突然在殿内响起。
听那笑声应是从后殿传来的,杜儒和张林海听见后,心下立即明白了什么,但未见青川发话,两人仍不敢抬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倒是有一点很是明显——
自那声笑声响过后,那紧迫追命的咀嚼声也随之消失了,就连殿内异常凝重的气氛,也好似渐渐如冰消融、变轻了不少。
“两个月!”青川终于开口说道,“朕只给你们两个月时间。若两个月内,你们不能劝服江南五州的强族豪商归顺,朕驻扎在沿江江面上的大军,将会直接踏平五州。”
虽已退步,青川语气仍是凌厉似剑,不容人置喙,但说完后却话锋突然一转,轻轻补充了一句,
“但是……他们若能主动将草菅人命的何氏一族、绳之以法,还无辜死去的矿工一个公道,朕可以对他们现下所做之事既往不咎,一切如常。”
“陛下所言当真?”青川骤然松口的法外开恩,让杜儒实在是喜出望外,难以置信。
“君无戏言!”青川看出杜儒的不信,继续说道:“你若怕江南五州的强族豪商不信,朕可即刻下旨将此事昭告天下。朕总不会当着全天下的人出尔反尔,打自己的脸吧?”
帝王能做到如此,杜儒怎还有不信之理,自是立即回道:“老身即刻便启程赶赴江南五州,定劝服豪强归顺朝廷,不负陛下所望。”
“无需这么着急,朕明日会在朝上下旨,亲封你为上柱国,让肃老亲王与你一同前往。至于你这个学生,”青川边说时,认真看了眼杜儒身边的张林海,然后说道,“你若愿意,也可让他与你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