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左手无力,不能独立从阿笙手里抽出来,叶寒只能不动声色、微微侧转着身子,借助着身子的移动、拉开相连的左手。
叶寒做得很小心,因为这个动作、她曾在私下练习过无数次,就连方才那个问题、她都是提前想到准备好了答案,所以才会回答得那般及时自然,因此,她很有信心阿笙不会瞧出、她左手残废了的事来。
但叶寒不知道的是,在宽大的云袖遮掩之下,阿笙早已重新将她的左手握住,而且握得更紧,所以,当她牵住阿笙另一只手、想转过身来站在在他另一边时,突然觉得这身子被什么拉扯着、站不过去,
然后忍不住转过头来一看,这才惊讶发现……阿笙竟然还握着自己的左手,且双眼发深、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疑惑十足。
“母后,你这手怎么了?”
一直小心遮掩的事、被阿笙一下戳破,叶寒就像是上课开小差、被老师逮到的学生,内心顿时慌乱如麻,但仍强装着镇定,笑着回道:
“什么怎么了?不就是在外待久了,手被冻僵,有些发冷而已。”
阿笙哪是这么好糊弄的。
自入朝参政这一两年里,他每天与形形色色的官吏打交道,察言观色早已练得炉火纯青,朝中再狡猾的老狐狸、也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更别说母后这么明显心虚的神色了。
直觉告诉着他,母后这左手肯定有问题,但母后又不与他说实话,他又不好强迫她,只好立即握紧、她想要抽回的左手,自己来找。
这时,阿笙脑中忽然想起宋宇之前、从御医院打探回来的、关于母后伤势的消息——据病案上所记,母后左肩中有刀伤,伤口深至肌理,犹见白骨!
不知为何,阿笙心下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立即抬起头来看着母后,却见她脸色慌张、来不及掩,眼睛只好东躲西藏,不敢看着自己,进一步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想。
阿笙看着好好站在自己面前的叶寒,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心里那个不好的猜想,于是他把叶寒冰冷的左手、缓缓举起贴在自己的脸上时,他多希望母后能像往常那般摸摸自己的脸、捏捏自己脸颊,可……没有!
一次也没有,就这样安静贴在自己脸上一动不动,而当自己的双手微微一松,然后就见母后的左手立即从他的脸上滑落,就像他滚落眼眶的泪,一瞬也未曾多停留。
“……怎么会是这样?”看着母后似钟摆、无力晃动的左手,阿笙眼眶通红,泪涌而出,难以置信,“御医不是说您已经痊愈了吗,怎么这手还会是这样?”
面对阿笙悲愤难掩的质问,叶寒低垂下眼,不知如何回答,心里颇是无奈。
其实关于她左手残废了的这件事,她最开始并没有打算瞒着阿笙,因为瞒不住,阿笙知道是早晚的事,但一想到今天阿笙回来,母子俩隔了这么久、第一次见面,她实在不忍心这么早就把这件事告诉他,怕他伤心,也怕他接受不了。
本想着等在这之后,再抽个好的时机慢慢告诉他,没曾想还是没能瞒住他,还平白惹得他落了一场泪。
叶寒挥了挥手、让常嬷嬷还有周围的宫人都下去,然后抱着在她怀里哭泣不止的阿笙,就像他小时候那般、轻轻拍着他的背,边哄道:
“好了,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哭鼻子?若是让你那群小伴读瞧见了,还不得笑话你?”
阿笙现在才没心思管这些。
他原以为母后苏醒了过来、身子就应已无大碍,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母后是活了过来,这手却彻底废了!父皇他可真狠得下心来,竟伤她这么深这么重,母后当时可得有多疼、多伤心呀!
一想到这儿,阿笙更加心疼母后,紧紧抱着她、低泣不止。
看着阿笙这样,叶寒也甚是拿他没发。
阿笙孝顺,平日里听见她咳嗽一下,都会上前嘘寒问暖一番,很是紧张她这个当娘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如今她出了这么大事,他会有如此反应也是正常,她也不好制止他,只能好言劝道:
“母后这左手真的没事,就是使不上力而已,可能以后再也不能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白糖糕了。你可不要怪母后。”
阿笙哭够了,终于肯抬起头来,摇着头回道:“我不要吃白糖糕,我只想母后好好的。”
说着说着,阿笙刚止住的泪又从眼眶中流了下来,叶寒看着哭得满脸是泪的阿笙,这心也忍不住酸涩一片,边替他擦着泪、边轻声说道:
“别伤心了,母后这只左手虽然没什么用了,但是这只右手还是能抱抱你、给你擦眼泪。没事,别哭了,都过去了。”
阿笙不想母后担心,努力控制住眼泪,双眼坚定看着她,很是认真说道:“母后你放心,阿笙以后一定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就算是父皇也不行!”
“嘘!”
阿笙话音刚落,几乎同时间,叶寒的右手就捂住了、他还未来得及合拢的嘴,一脸慌张,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更是警惕性十足、快速打量着周围空无一人的庭院,再三确定无人在此、才放下警惕,小声与阿笙提醒道:
“母后知道你是心疼我、想要保护我,你有这份孝心母后真的很高兴,但是以后这话,可不许再说了!你要时刻记着这里是皇宫,即便你贵为太子也得谨言慎行!切不可祸从口出,让人逮住你的把柄,知道吗?”
深宫诡谲,圣心多变,她已经吃过一次亏了,绝不能让阿笙也步上她的后尘。
“母后放心,我都知道。”听后,阿笙认真向叶寒点了点头,向她保证道。
朝上历练两年,他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方才有此一言也是爱母心切、有感而发,一时忘了分寸,下次绝不会了,也绝不对再让母后为他担心。
阿笙虽还年幼,但行事稳重老道,他既然这么说,叶寒自也就放下心来,松开捂住他嘴的手说道:
“你放心,母后也不会有事。母后答应你,以后都会好好的,绝不会让你再担心。母后还要看着你长大成人,成亲生子,母后还等着当祖母呢!”
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她会倾尽所有、保护好他,一生平平安安。
“母后……”
突然听见母后说起这些有的没的来,阿笙颇是有些难为情,眼睛低垂着,可眼角却忍不住往上翘,小脸更是莫名飞上一抹红霞来,生着羞意。
叶寒知道阿笙已情窦初开、心里有人,所以看见,也只是笑笑不说破,怕伤到他比纸还要薄的小面子、和敏感的自尊心,于是拉起他的手说道:
“太阳都快落山了,我们也快回去吧,估计秋实已经把饭做好了,就等着我们呢!你看你这小脸都瘦成什么样了,记得等会多吃点补补。”
“母后等会也多吃点,长胖点。”阿笙握着叶寒只剩下一层皮的手,认真要求道。
“好,母后等会也多吃点,我们一起长胖。”
“……”
“……”
落日临西山,余晖微弱却延迟了苍穹坠落入夜,晚霞映染天际,也给衰败枯寂的庭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橘黄,尤其是照在庭中那一对边说边笑、往主殿走去的母子二人,这一画面温暖极了;
而就在一墙之隔,青川独自一人、站在已变成一片荒地的芍药花圃中,安静听着墙后叶寒母子二人的对话,在听见那温声细语的女声时、神情是那般的温柔又贪婪,可整个人看上去却又是那般的可怜且可悲,任龙袍再金黄耀眼,余晖再浅黄温暖,照在他身上、也抵消不了那无限的孤独寂寥。
日从暗到黑,天由暮入夜,墙后说话的人早已远去不再,听不见丝毫的只言片语,可青川却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未走,好像这样固执地等下去、她就会回来一般。
陈福在苑外瞧着这天黑了、陛下还未出来,有些不放心,便提了灯笼进了苑中,然后就看见陛下孤零零站在那堵新封好的墙后、舍不得离去的画面。
陈福心下莫名一酸,虽明知这一切苦果、都是由陛下自己造成的,可陈福看见后,心下还是莫名一酸,上前走近说道:“陛下,天黑了,我们该回去了。”
听闻陈福的话在耳边响起,青川何尝不知已经入夜天黑,可回到明烛熠熠的成德殿、与待在这漆黑一片的废苑,又有何区别,不都只是他一人,孤家寡人一个,还不如留在这儿,至少……离姐姐近些。
但最后,青川还是离开了。
无论这座芍药花圃被铲平地、如何面目全非,可曾在这发生的一切、却怎么也铲除不了。这是隔在他与姐姐之间的一道鸿沟,小却深不可测,他站在这边、想跨过去找她,却怎么也跨不出第一步,而站在鸿沟另一边的她,却已转过身去、离他越来越远,毫无半点犹豫和留恋。
回不去了……
他和姐姐回不去了……
他和姐姐……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吗?
青川望着眼前荒芜空荡的废苑,黑暗似天地空旷、无边无际,可为何他却好像看见远方、有那么一处微弱的烛光还亮着,虽寒风凛冽、却顽强挣扎着不曾熄灭,不愿熄灭,自始至终也没有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