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立冬一过,没过多久雪就悄然落满长安,从最初时的薄如寸缕、到渐厚的积雪盈尺,一次大过一次,一场寒过一场,然后就在这雪重寒渐深里,这浑浑噩噩的一年也将走到了底。
年关将近,离年时也差不多只剩下半个多月了,长宁宫上下的除旧布新早已完毕,到处张灯结彩、焕然一新,就连宫女内侍们也早早换上了过年时的新装,里里外外忙碌着过年时的事宜,这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叶寒坐在殿中,看着这一派喜庆热闹的景象,因病疴低落数月的心绪、也不由变好了许多,难得有兴致、留心起殿内的崭新布置:
从案前、装着瓜果糖粘的福禄寿三花食盘,到殿中、特地换成象征吉祥如意的祥云镂空铜炉,再到前面殿门上、新贴的避邪桃符,无不是对即将到来的新年的期盼和渴望,可当视线落到一旁明窗上、倒贴着的红底金砂“福”字时,叶寒这刚变轻一会儿的心,又渐渐沉落下来。
福到,年到,家人围坐,灯火可亲,阖家共团圆,可叶寒却知道如此寻常的团圆画面,对她、还有他而言有多难,即便他们都同处一宫城之内,相隔不距数里,却像两个互相排斥的同极磁石,根本不可能心平气和凑在一起。
自她醒来至如今已有三个多月,而在这三个多月里,青川从未踏足过长宁宫一步,更从未在她眼前出现过,就好像是人间蒸发了消失了一般,虽然陈福会经常来长宁宫看她,各种珍奇补品也如流水般往长宁宫送,但青川自始至终都没露过一次面。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最初刚醒来那段日子、她总害怕他会突然出现,经常夜夜失眠、精神紧张,再后来见他一直不出现,她这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若是可以,她倒真希望两人可以一直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他不用来看她,而她也不想看见他,彼此形同陌路不相见,也总比两看生厌、又刀剑相向的要好,还省了她不必要的负担。
可这样平日里还好,但一到了像过年这样的团圆节日,就会显得有些怪异。
本是一家团圆的重要日子,若父亲缺席,阿笙懂事也许不会说什么,但作为母亲,她真怕他们父母之间的不和会影响到他,可若是让青川回来,让她强颜欢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又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个坎。
她真的做不到!
她现在只要一想到青川,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的、全是他那日挥刀杀她的画面,然后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战栗发抖,更别说当面看见他了。
只要一想到这事,叶寒就头疼不已,为这事、她已好多天寝食难安了,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两全之法,有时候她甚至恶毒地希望、突然出个什么大事把这年给搅了,然后大家都不过年,可就算一切真如她所愿、躲过了这个年,那明年怎办,后年又怎办,终是治标不治本,这样逃避总不是个办法呀!
叶寒正困扰着,殿外常嬷嬷轻步走近,与她说道:“娘娘,朱慧太妃在外求见。”
“朱慧太妃?”
已有许久未见过朱娉然,突然听见此人的名讳、叶寒还愣了一下,看着殿外雪积深重,这才恍然想起灵帝的忌日就在这几日,她应该是回宫祭拜灵帝的,可这个时候她不应该是在三清殿斋戒、为灵帝祈福吗?
虽不知她是为何而来,但远来是客,况且还要念及她祖父朱老太傅的颜面,叶寒不好让她在外等候太久,连忙让常嬷嬷去请她进来。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福寿无疆。”
即便已提前免了礼,朱娉然仍谨守克礼,跪在地上向叶寒郑重行拜,连复三叩首皆一一触地,举止无丝毫懈怠不敬之意。
虽然来这异世这么多年来,叶寒还是不习惯下跪磕头这一套,尤其是有人像朱娉然这样、向她行大礼时,她全身上下就会感觉怪怪的,好像自己是躺在灵堂里的死者、别人在向她三鞠躬送别一样,可她又拦不住朱娉然,只好端坐在上、接受她的礼拜。
“太妃请起。”
礼毕,叶寒请朱娉然起身入座,但奇怪的是,朱娉然低垂着头、迟迟不肯起来。
叶寒在上,看着她相互紧捏的双手、一直不曾松开,似有难言之隐,便转头向一侧的常嬷嬷使了使眼色。常嬷嬷立即明了,挥了挥手、将殿中的宫女内侍全都打发了出去,只余了她一人在殿中伺候。
待殿内清空,叶寒与跪着不肯起的朱娉然、放心说道:“现下已无外人,太妃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不妨与本宫说说。”
虽然只见过朱娉然一两面,可对她的品行,叶寒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数,身传朱门浩然正气,诗书练就一身傲骨,这样的人若不是遇到了实在过不去的坎,是万不会去麻烦他人的。
“臣妾有罪,还望皇后娘娘降罪。”
话刚说完,朱娉然就猛然撞地一拜,闷实沉重的磕头声、颇是响耳,听得叶寒都替她感到疼,而对她口中的请罪一说、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回道:
“太妃品行端正、克己守礼,在甘露寺修行祈福这些年,为灵帝、为北齐念经祈福,未曾有过丝毫懈怠,更不曾有任何不法逾矩之事,今日又何来有罪一说?”
朱娉然叩首在地不起,回道:“臣妾管教不当,任随身侍女皆犯淫戒,更珠胎暗结,就连舍妹娉婷……亦是如此。是臣妾一时失察,以致舍妹与侍女污了佛门清净之地,还请皇后娘娘降罪!”
这……确实是出乎叶寒意料。
朱慧太妃的侍女也就罢了,没想到这朱娉婷也在其中。她不是因方云中的死而一直悔恨自责、难以释怀,所以才自请去甘露寺修行的吗?怎么还会与这些侍女一起做下苟且之事,还有了身孕?那因她而死的方云中,对她又算什么?
叶寒听后,心里忍不住为方云中感到不值,但毕竟人早已作古,且他们两人也只是有婚约在身、未曾婚嫁,她一外人也不好做过多指责。
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朱娉婷终究是朱老太傅的亲孙女,她就算在佛门做下此等逾矩之事,可该保的、自己还得保,谁让朱老太傅于她、还有阿笙都有还不了的恩情。
看着俯跪在殿中的朱娉然,叶寒让常嬷嬷上前将她扶起,边说道:
“太妃言重了。红尘俗世,众生皆为凡人,既然是人,自然七情六欲难免,就算佛门清净、佛法无边,也难完全做到六根清净、断情绝欲。
既然娉婷、还有你的侍女都已怀有身孕,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找到她们孩子的父亲,与其婚配,也不为美事一桩。只是不知他们都是哪些人,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你与本宫说说,本宫让常嬷嬷记下,一一寻人。”
朱娉然不敢起身,只稍稍坐直上身,微垂着头、跪坐在地,但在听完叶寒说的话后,头却垂得更低,紧扭着的双手就像用力收紧的麻绳、扭得更紧,手背一片通红,脸上难色更重。
叶寒越发有些看不懂,她已做了承诺不治罪,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她们掩盖了此事,为何这朱娉然还越发为难了?
叶寒只以为这事涉及女子名声,尤其是她的堂妹朱娉婷也在其中,怕隔墙有耳不敢直说,于是便让常嬷嬷把候在殿外的宫女、内侍都打发离去,并把殿门也一并关上。
“太妃,你现在可以放心说出来,不会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