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云厚昼暗,即便有满庭雪色添亮,但殿门一闭,便将此无情阻隔之外,未点灯的殿内一下就骤然暗了下来,阴沉发黑,像极了暴风雪即将到来前的天空。
叶寒越是通情达理,朱娉然就越是说不出口,心来颇是纠结,她不禁微微抬起头来,看了眼上面那冲她温柔含笑、什么也不知道的瘦弱女人,心里实在不忍,可她转念一想到娉婷、还有那几个侍女已高高隆起的肚子,心里更是不忍,于是心下一横一咬牙,俯趴在地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令舍妹、还有婢子有孕的是同一人,他就是——当今陛下!”
因方才过来扶朱娉然未走,站在一旁的常嬷嬷离她最近,所以对她方才说出来的话,自然听得也最是清晰。这无异于晴天一记霹雳突然落下,吓得她神魂一震,心下骇然大惊,实在难以相信,这怎会是陛下的!
边想着,常嬷嬷下意识看了眼、坐在殿上主位的叶寒,见她仍端坐不动,神色平淡、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眼神比方才暗了许多。
“太妃,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了,污蔑圣上可不是什么小罪。”常嬷嬷立即开口,“好心”提醒道。
朱娉然匍伏在地,头低得不能再低、几乎都快贴在地上,连忙回道:“臣妾怎敢,就算是借给臣妾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污蔑陛下圣誉,但舍妹、还有婢子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确实是陛下无疑!”
然后,朱娉然便细述着、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今春末灵帝冥诞,臣妾依例回宫拜祭先帝,舍妹和六名侍女也一同随行。按例,臣妾需在三清殿、为先帝念经祈福半月,因舍妹与侍女非皇室中人、不许进入,所以只能每日在暮晚时分来三清殿、接臣妾回去歇息,这半月无一日不是如此。
唯有一日、适逢大雨,臣妾念完经、见舍妹和侍女一直迟迟未到,以为是雨大路难走、所以来不了,而当日这雨下至天黑也不见小,臣妾图省事、便在侧殿凑合歇了一晚,没有回去。
第二日,舍妹和侍女仍一如往常来接臣妾,并无任何异常,所以对那日之事、臣妾便未细问,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先帝冥诞过后离宫回寺。
可谁知回去没过几月,婢子中的两人、还有舍妹都先后起了呕吐状况,臣妾福薄、未曾有过子嗣,只以为她们是贪嘴、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如此,未曾多想,
直至上月,臣妾不小心撞见舍妹、已显怀的肚子,一再追问下,这才得知她那日在栖月楼避雨时、刚巧撞见了喝得酩酊大醉的陛下,然后就……就被陛下临幸了,而一起被临幸的、还有随行的三名侍女。
臣妾最初听见时也是不信,所以将三名婢子分开、单独询问了一番,但她们所说皆与舍妹之言,相差无几。
未婚先孕实乃有违礼法,若论以前遇见此等事,臣妾自会毫不犹豫清理门户,以正风气,可这次的情况实在是太不同,她们怀的可能都是龙嗣,就算杀了臣妾,臣妾也万不敢做出半点、伤及天家血脉之事。
臣妾也知娘娘刚大病初愈,本应静养不宜打扰,但臣妾也实在是没了法子了,舍妹、还有臣妾那几个侍女,还有一两个月就快临盆了,万般无奈之下,臣妾才会借此次先帝忌日回宫之机,向皇后娘娘您禀明此事,还请娘娘您定夺。”
下面朱娉然絮絮说着,上面叶寒安静听着,心绪如坐过山车,从最初听见时的震惊、渐渐转为重重疑惑:
当年因遭耶律平暗算,青川身中剧毒、险些丧命,后来毒虽解了、但身子也留下了后遗症,再难有子息,要不然这些年两人房事频繁、也不见她再有身孕。
而这件事因涉及帝王辛秘,所以知晓者除了她、青川、还有解神医外再无他人,就连陈福等一众贴身心腹都不知道,那朱娉婷、还有朱慧太妃的几个侍女肚子里的孩子……又是怎么来的?
对解神医的医术、叶寒自是相信,所以对朱娉婷、及那几个侍女有孕一事,心里也大概有了定论,只是如今朱慧太妃找上门来,龙嗣真假一事先行不说,但青川是否临幸了朱娉婷等人,却不难求证。
叶寒心有思量,看着殿中仍跪拜在地的朱娉然,于是让一旁的常嬷嬷上前将之扶起,然后说道:
“太妃今日所说之事,本宫已经知晓,定会好生细查一番。太妃还请先回去等消息,你放心,若此事所查为实,本宫定会在你离宫之前,给你一个说法。”
年少结发夫妻,患难与共多年,相扶相持走到今日,两人之间的深厚感情、非常人所能明白,如今出了这等事,虽然帝王有三宫六院是合理之事,但同为女人,朱娉然自是理解她的不易与心酸,
毕竟谁会愿意与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即便她贵为皇后。若不是娉婷等人快瓜熟蒂落、不能再等,她又怎会来当这个恶人。
殿上,端坐在凤位上的柔弱女人、依旧恬静如常,浅浅含笑目送着她,朱娉然惭愧低下头来,朝她深深俯身一拜,然后抱着满心歉意走了。
待朱娉然走后,叶寒看着变空再无旁人的殿宇,脸上的笑也渐渐退去,吩咐道:“常嬷嬷,去宫闱司把玉簿拿来。”说完,又缓缓补充了一句,“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宫闱司专管帝王床帏之事,而玉簿则详细记录了帝王临幸事宜,要想知道朱慧太妃今日所说之事之真假,玉簿便是最好的证据。
常嬷嬷一听,心下便瞬间明了叶寒的心思,当然对她口中再三强调、不要惊动的“任何人”是谁,更是了然于胸,于是听完认真朝她点了点头,然后掩踪匿迹、专门从人迹罕至的偏院出了长宁宫,直往宫闱司而去。
常嬷嬷行事麻利,很快便从宫闱司拿着玉簿、回了长宁宫。
当叶寒从她手中接过那一折薄薄的玉簿时,完好无损的右手、有那么一瞬的发僵无力,甚是猝不及防、没有缘由;
待接过放在案上、缓缓展开时,当看见洒金宣纸上、用鲜艳朱笔清晰记录着:“四月初一晚,帝醉至栖月楼,幸四女,皆为慧太妃堂妹及其随身侍女”时,叶寒清晰感知到、左胸处有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疼痛传来,同样是猝不及防、但这次的缘由却是明明白白。
她原以为死过一遭,自己这心已冷得、如外面冰天雪地里的磐石,无知无觉,可没曾想在看见玉簿上、那寥寥两行字时,她这心……竟然还是会疼。
若青川那日一刀是直接了当、将她的心砍得血肉模糊,那么今日这事则就像是一根细针,趁她不注意时、顺着她的伤口扎了进去,悄无声息、毫无察觉,
然后在她自以为好了的时候、猛地用力一按,针深刺入心,心上刚愈合的伤口尽裂,又是一片血肉模糊,痛苦更甚,痛得她连喊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好!
真好!
红贴新符金福到,阖家团圆庆新年,叶寒望着满殿的新年热闹,双眼却不再是如之前那般轻松、悦然,眼中方才犹豫犯难的纠结、也随着由暗入深的眸色一并消失不见,一双清眸越发黑白分明,坚定果决甚显,一如外面从天落下、绝无商量的夜。
灵帝的忌日是在岁末,而冥诞却是在暮春时分,若她猜得没错,大雨栖月楼临幸那日、应就是青川拿刀要杀她的那一天吧!叶寒光是想想,心里都不由觉得此事真是荒诞且好笑。
算算日子,朱娉婷、还有那几个侍女如今也有八个月的身孕了吧,应该也快临盆了。一下又要添几子,此等天大喜事,怎能不好好恭贺他一番?
“常嬷嬷,拟旨。”
常嬷嬷看了一眼神情坚定的叶寒,不敢违逆,连忙铺纸提笔、记下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