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歇,露凝为白,霜降万物清华,然后北风一起,雪便落满长安。
今年雪重,昨夜一场大雪便压得庭中青竹苍木折了腰、断了枝,残枝断木落得满地狼藉,白白糟蹋了一庭玉鸾琼芳,好在天公作美、续降玉沙弥缺,纷纷扰扰絮絮落落,不消至午便掩了玉上瑕疵,放眼望去,满庭白茫空空如也,心绪亦不由为之旷然。
竹炉火初红,茶汤正沸沸腾腾、扑哧作响,公孙释赏雪稍止,转过头来提起茶壶为自己、也为坐在对面的辛平倒上两盏热茶,一时间白汽缭绕、茗香和暖,让人暂忘周遭步步紧逼的冷冽深寒。
“叶皇后落胎早产,陛下伤心过度、罢朝三日也就罢了,竟不顾祖制、封一早夭的皇子为秦王,还要为之厚葬。这一月群臣劝谏的折子、上了一达又一达,可陛下全不予理睬,仍一意孤行,可见叶皇后落胎一事,是真戳痛了陛下。”
辛平未饮,只一直望着檐外、簌簌落个不停的雪,忽漫不经心说道。
心安、手稳、水平,可在辛平的话传入耳后,公孙释看着盏中、晃荡个不停的茶水,好似这心也跟着惴惴不安起来,然后赏雪无致,品茗也无香,只好放下茶盏于案,无奈回道:
“若非已至绝路,无路可选,我又怎会出此下策?”
“丞相怕了?”
这是自己之前用来问过的辛平的话,如今被他用来反过来问自己,公孙释莫不感到无比讽刺,“陛下是天,我为臣子,岂能不怕?”
公孙释回得含糊其辞,未直面其问,但答案却不言而喻,辛平低眉一笑、心中甚明,金杯与汝饮,白刃不相饶,当今这位陛下的狠辣程度、可不逊于灵帝,甚至更甚,公孙释跟随其这么多年,怎会不了解、又怎会不怕?
叶皇后可是当今这位陛下心间上的人,一旦事情暴露,被当今这位陛下知晓、是他公孙释谋害的叶皇后,等待他的不会是阴间黄泉,而是人间炼狱。
雪落无声,两相无言,过了许久、辛平才打破沉默,继续问道:“行至今日,丞相可后悔过?”
“有时后悔,有时不悔,其中纠结、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若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圣贤读遍,经文如流,亦难平执念,难除心魔。
帘外碎玉纷落,于空随风漫舞不知归处,公孙释抬头望之,恰巧一瓣轻盈的雪花飞穿过帘、飘落至他的脸上。
许是雪花寒凉冰脸,猝不及防,公孙释连忙从袖中拿出帕子、擦拭去脸上已融化的雪水,动作轻柔、甚是小心,就像是他擦的不是脸、而是一张珍贵罕见的名画,生怕手稍微一重、就弄坏了一般。
辛平静看不语,心有微疑,但还来不及深思、就忽觉肺腑一痒,然后手撑着地、半弯着身子,疯狂咳嗽起来。
见状,公孙释连忙让站在门外的昆山去取药来,边倒了杯热茶与他顺顺喉咙、压压寒。
“一入冬你这寒疾就犯,今年好似更加严重,看来京城大夫的医术应是不行,我听说临近许州有位名医、颇负盛名,明日我就让昆山去请来,给你瞧瞧。”
方才一时不慎、让寒风侵入了肺腑,如今都咳了出来,又服了昆山取来的药,辛平自也感觉舒服多了,于是笑了笑、拒绝了公孙释的好意:
“丞相不必如此麻烦,辛平本就是早死之人,在这人世苟延残喘、活了这么多年,也活够本了。老天爷若想要我这条命,就让他随时拿去,我也好得个解脱。”
公孙释知道辛平这话、并非戏诌随口之说,而是真生无可恋。
自完成灵帝遗命后,辛平便对世间一切失了兴趣,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仿佛灵帝的遗命不是他活在这世上的动力,而是一道取他性命的夺命符。
可他还不想辛平死,至少不是现在,如今陛下正命铁浮屠、追查叶皇后落胎一事,风声甚紧,若真不幸查到他这儿,辛平可就是他最好的挡箭牌。
对面,辛平刚咳嗽过脸、还泛着潮红一片,看上去比平时阴白如鬼的脸、多了几丝活人的气息,但望向檐外的双眼,仍静幽无光、死水一片,对万事万物无丝毫留恋,对世间一切也漠不关心,就连自己与他相隔不到几尺、亦落不入他的眼,更何况自己此时、激烈翻滚的心思。
庭外的雪仍不停地下,从白日下到黑夜,从月初下至月末,硬是把人间从早冬冷凉的几寸薄雪、拔高成隆冬深寒的积雪盈尺,而在这漫漫数月的大雪里,叶寒也从病榻下地、渐渐恢复。
许是落子对她打击太大,整个人沉默了许多,也萎靡了许多,就像庭中树上、仅剩未落的几片残叶,历经秋霜肃杀、暴雪酷寒,浑身早已是满布斑驳、伤痕累累,就这样有气无力、勉强挂在树枝上,被北风吹得东荡西晃、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会落下来一般,让人揪心得很。
解白诊着脉,听着一旁叶寒时而传来的轻咳声,然后对她说道:“你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这咳疾反反复复、一直未愈,多半是受风寒所致。平日记得让人将门窗关好,少吹点风。”
“我自小产后就听你的医嘱好生静养、没出过门,可待久了、难免会有烦闷的时候,我开下窗吹吹风,也只是想透透气、换下心情罢了。”
解白医术高明,自己这咳疾的成因、自是瞒不住她,所以叶寒便没怎么遮掩、直接这般回了。
解白知道,自孩子没了后、叶寒一直郁郁寡欢,她开窗吹风换下心情、她都理解,只是她这咳疾反复、如果变重落下了病根,日后遭罪的还是她自己,于是想了想说道:
“你若嫌闷,以后每天我都来与你说说话,跟你说下我这些年、走南闯北经历的人和事,你保证喜欢听。”
叶寒眉眼低垂,听后兴致并不高,脸上勉强生着笑、与解白说道:
“我知道你是怕我闷出病来、想陪陪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也知道这人多、事多的长宁宫,并非你所喜,医书药石、潜心钻研医术才是你所钟所爱,你若真委屈自己来这儿陪我,我反倒会心生负担,觉得耽误了你。”
叶寒说得委婉,但解白听得出来、叶寒并不想自己来陪她,既然如此、她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好说道:
“庭外雪色虽明净盈白,但看多了终有些单调乏味,我来时、见梅苑里的梅花都开了,朱砂红透梅香沁人,让人折几枝放……”
听到解白说起梅苑朱砂红透,想到那般颜色,叶寒不禁看向临近一侧、圆身广口青瓶中的嫣红鲜花,紧簇成团、像个小火球一般,甚是可爱,让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摸,看是不是如她想象中的那般温暖。
“别动!”
还未触到青瓶中的红花,手就被解白突然握住,猛得吓了叶寒一跳,连忙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解白看了眼那瓶中、开得甚是妍丽的红花,将叶寒近在咫尺的手拉了回来,边与她说道:“这花有毒。”
听后叶寒愣了下,似有些被惊到,解白见她有些被吓着,于是与她细说道:
“这花名叫‘夹金桃’,褐皮椭叶枝硬,花有红白二色,其中开白花的夹金桃有剧毒,见血封喉,但你别紧张,这开红花的夹金桃并无毒性,只有花枝被折断后、流出来的白色汁液有微毒,就算不小心沾到了,也不致命。”
许是仍有后怕,叶寒听后还是这样回道:“毕竟是有毒之物,虽然毒性不强,但若是万一有人不小心中了毒,总归是不好,以后还是让御花司、断了这花采送为好。”
“这倒不必。万事万物皆有利害两面,人活于世难以避免,关键得看你如何避其害,善用其利,若只因其害而弃之,不就成了因噎废食了吗?况且宫中行事严谨周全,御花司既然送夹金桃、做御花之用,这些利害肯定都想到,定是不会出事才敢送至长宁宫来、供您这位皇后娘娘观赏的。”
叶寒听后想想也是,便没唤人来换下这夹金桃,这时常嬷嬷从外走了进来,福了下身与叶寒说道:“娘娘,德妃等人在宫外请安求见。”
朱娉婷等人自入了宫也算安分守己、颇守规矩,只要是请安的日子、都会按时来长宁宫,即便雨重雪寒,娘娘下了旨意、免了众人来请安,朱娉婷也仍会领着众妃嫔,冒着雨雪、准时准点出现在长宁宫外,风雨无阻从未有缺。
后此事传入民间、成了一段佳话,还被编成戏曲广为流传,多称赞朱娉婷德妃之名实至名归,她当时听探亲后回宫的宫女、说起此事时,心多有哂笑:有人唱戏,有人看戏,可谁又知道这戏、本身就是一出戏。
她知道,娘娘也知道,此时跪在长宁宫外、“唱戏”的人更知道,常嬷嬷原以为娘娘今日也会如往常那般、让众人散去,却没曾想她听后、竟如此说道:“其他人就免了,让德妃进来吧!”
这两年娘娘的心思越来越深,有很多时候,就连她这个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的老人、都难看透她到底在想什么,就像今日这般、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领了命去外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