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天家权势争斗不断,亲情淡薄,父杀子子篡权这类事层出不穷,但毕竟是不可外扬的家丑事,一旦发生,从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史册上简言一笔带过即可。
然而今世今朝却出了一件稀奇事,这皇帝老子要杀太子,自己不偷偷摸摸一刀杀了就算了,还大张旗鼓弄得满朝皆知,好似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天家出了这一件大丑事一般。
帝王偏要这么做,谁人又能奈之如何,谁让人家是帝王,任性,可这却苦了那要审太子、给太子定罪的三司。
本来审太子就是件棘手的苦差事,试问自古以来哪有臣审君的道理,更何况这太子根本就没有罪,陛下定的什么“监国不力、瘟疫蔓延”都是无稽之谈;
相反,京畿时疫爆发时,太子当机立断阻隔疫情,这才将时疫及时控制住、没致其蔓延,还组派御医院和民间的医者、到疫区为染病的百姓治病,要不然就以天花那致命的杀伤力,京畿地区死的人数、哪只有两位数不到。
可事实是一回事,陛下的旨意又是另一回事,陛下以莫须有的罪名要治太子的罪、要太子的命,他们身为臣子、也实在难抗圣命,只能增增减减、涂涂改改,又东拼西凑、你编我补,拖拖拉拉了将近一个月、才将案件材料归纳清楚,然后才有了今日这一金殿御审。
今日太极殿上,满朝文武聚集,分站两列、让出中间宽阔的过道来,让身戴手镣脚链的太子缓缓走过。
“儿臣拜见父皇。”
一父一子,一君一臣,一个高高在上,一个阶下为囚,堂堂一国太子、一夕之间沦落到如此地步,这如云泥之别的天大落差,莫不让站在金殿之上的朝臣、唏嘘不已,纷纷暗叹世事无常难料、帝王冷血无情,人人心里自危。
几步金阶,一丈不到,却仿若九重云天、将天与地隔离得清清楚楚,遥不可及,下面站着的、是卑微渺小的芸芸众生,而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帝王、则是主宰众生的神,荣华卑贱、是生是死都在他的喜怒之间,就连他的儿子、曾为一国储君的太子亦难逃此命,更何况只是身为臣子的三司,只好顺着圣意对太子开始御审。
三司之中,刑部尚书品阶最高,是此次金殿御审的主审,所以由他开始举证审案。
“此次疫情蔓延至整个京畿地区,死伤近百,感染无数,此都有户部记录在案,还请陛下一览。”
刑部尚书刚说完,还未等圣言落下,太子太师、贺劲松就立即出列,怼了回去:
“京畿地区乃我北齐国都之所在,人口逾百万,而此次瘟疫死亡人数、却不到百人,试问历朝历代天花防治、可有如此大好之结果,哪一次出现不是死伤无数、哀鸿遍野,甚至因此灭国的也不是没有。
尔等身为刑部官吏,手执法杖、审案定罪,不以事实为重,不以全局观之,只看事之表象,只视案之一面,如此草率审案不负责任,真不知在你主管刑部的这些年、添了多少冤家错案,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
被贺劲松不留情面、当朝驳斥,刑部尚书低着头、没有回话,并非是因其太子太师的从一品官阶,更主要的还是“做贼心虚”,无立场辩驳。
入刑部二十余年,手中断过的案子无数,以刑法为本、以证据为先,这个道理、他这个刑部尚书比谁都明白,所以谁也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份证据有多虚多假,有多站不住脚,但是圣命难违、实在没法,只好鸡蛋里挑骨头、强行举证,强构诬陷,污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公正之名。
见刑部尚书被怼得毫无还击之力,大理寺卿同情、但也不惊讶,毕竟都在意料之中,就连自己等会儿也难逃此难,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接着刑部尚书的话、继续上言。
“京畿疫情控制得当,死伤甚少,实乃太子监国有功,但此功却不能掩其犯下之过。因朝廷救治不力,疫情期间、京郊外的方山县曾发生暴动,官府派兵镇压,致无数百姓受伤,此事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还请陛下评断。”
听后,太子太傅朱启明立即出言、向青川解释道:
“陛下,此次暴动是由老臣亲自处置,最是清楚此事之来龙去脉。方山县并非是疫情的重灾区,此次暴动的发生、也并非疫情救治不力所引起,而是当地一群流氓无赖、借疫情之难到处打家劫舍,趁机发疫情财,当地官府这才出兵镇压。
此事在当地县志、朝廷刑部文书上都记录在案,陛下一查、就可知此事之真假,若陛下仍不信,可现在就派可信之大臣、去方山县询问当地百姓,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太傅乃朕之老师,你的人品,朕还是信得过。继续吧!”
青川虽是如此说着,却是轻描淡写一句带过,说完,就立即转过头来、对御史大夫说了句,“继续”。
话若不说,信若不信,朱启明听后,心里说不出的惆怅失落。
御史大夫听令,出言说道:“此次时疫太子是控制得当、防治有力,但所做所为、却未按朝廷章程行事,未向陛下上书禀明、就擅自做主,着实不合规矩。”
“陛下,老臣有话要说 。”
说话之人颤颤巍巍从左列走出,是个拄着龙头拐杖的垂垂老者,就连太子太师贺劲松、和太子太傅朱启明都有礼相待,双手扶之,站在金殿上的众朝臣、又怎会不认识此人——这可是太子太保袁修齐呀,从中宗朝就入仕的五朝老臣。
因宣帝怠朝荒政、国力大衰,以致边境屡遭周围国家侵扰,后中宗即位、此乱也长久不休,有几次他国骑兵都快打到京都长安,当时还是文官的袁修齐、愤而投笔从戎,力挽狂澜,将敌军驱除至国境之外,这才救了险些亡国的北齐,而后历仁宗、文帝、灵帝三朝,无论是外放为官、还是从军为将都鞠躬尽瘁,功劳显著。
所以到陛下这一朝时,念及其显赫功劳,特予他太子太保的尊荣,但由于年事已高、腿脚不便,陛下体恤、让他可在家休养,无需入东宫教导太子,而今日却强撑病体、入宫上朝,不用猜也知道是为太子伸冤而来。
走至殿中,袁修齐摆手谢绝了、贺劲松和朱启明的帮扶,独自撑着仁宗亲赐的龙头拐杖、勉力站直身子,朝龙椅上的青川、郑重行了一礼,然后说道:
“老臣年轻时曾入伍从军,深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道理,此次京畿爆发天花瘟疫,疫情凶猛如虎,若按朝廷章程、将此事请奏陛下再做决定,长安泰山千里之隔,这一来一回所耗费的时间,必将延误防治疫情的最佳时机,你们不在京城等得起,可京畿疫区的百姓却等不起。
太子当机立断,将天花及时控制住,未至其蔓延伤人,何错之有?再者说,此次陛下泰山封禅,命太子监国,太子依陛下圣命行事,有何不妥?”
说至激动处,袁修齐手中龙头拐杖、愤而捶地,惊得审理此案的三司官员、纷纷低下头来,扯袖擦汗,紧张得不行。
别看三司这几个主事官员、位高权重,在自己各部呼风唤雨、受人尊重,但在太子三师面前,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太子三师、谁不是历经几朝的老臣,三司这些个官员、不是他们看着入朝为官的,就是在他手底下做过事的,虽然已经年老,但余威仍在,话被驳了回来后,谁也不敢再次出言。
许是袁修齐、这个五朝老臣的话太有重量,说完后,三司官员便纷纷禁了声、没再发言,而见审理此案的三司、都没再说话,站在殿内的其他朝臣、更是什么话也不会说,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然后偌大的太极殿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里,明明济济一堂满殿是人,却仿若空谷、静若无声,真是奇怪极了。
而对于朝堂上、这种的诡异又奇怪的安静,身为被审之人的阿笙,却心知肚明。
今日审他的三司官员、都是熟知刑律的断案老手,“证据确凿”这四个字、他们比谁都明白,而方才一路听下来,证据无力、轻易都能被推翻,逻辑更是经不起推敲,一场审下来破绽百出。除了他这案本身清白外,更重要的、还是三人故意放水。
这三人都是执掌一部的主事人,在朝堂上混了几十年、早已修炼成精,这般做、既能全了父皇的旨意,又能让人轻易就驳斥回来,引起两方争执僵持不下,就像现在这般,然后再顺理成章、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父皇,两手什么也不沾、全身而退,还真是煞费苦心呀!
对此,他也心有疑惑:这么简单的事他一眼都能看明白,那掌控全局、纵观此案的父皇又怎会不知?
阿笙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高坐在龙椅上的青川,见他面色平静、没丝毫微澜,心中的疑惑、不由变得更深。
父皇今日当着满朝文武、大庭广众审他,其目的,他这个儿子比谁都清楚:还不是不相信母后已去世,所以才找了“监国不力、致疫情蔓延”这个由头来定他的罪,以此逼他说出母后的下落。
但以父皇的性格,尤其是对母后那疯狂的执念,未从自己嘴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父皇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可奇怪的是,从始至终父皇都没什么反应,也没什么话,整个人太平静了,就像……暴风雨来之前的海面。
果然,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从太极殿外突然响起一阵鼓声来,急促有力连绵不绝,似不把天敲出个洞来、不罢休一般。
是有人在宫外敲登天鼓!
登天鼓是专为鸣冤告御状之人所设,究竟会是何人在敲登天鼓?
不知为何,阿笙看着高坐在龙椅上、仍是一脸平静的青川,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当看见陆叔和江姨皆身着丧服、进入殿时,他心里的不好预感一下成真。
“臣陆知拜见陛下。”
“臣妇江氏拜见陛下。”
似一叶飘落平湖,高坐在龙椅上的帝王、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看着跪在殿中的陆知二人,开口问道:“尔等不在北境守边,为何会突然回京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