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中的不堪被一下点破,董善行眼神一慌,连忙心虚低下头来,但青川仍不肯放过他,继续说道:
“你可知在你走后不久,你那妻子又有了身孕,但你家乡的人以为是你妻子不守妇道,在外偷人才有了孽种,要将她沉塘淹死,任你妻子百般解释、鸣冤叫屈,都无人相信,最后还是被沉塘,落得一尸两命。”
听后,董善行立即抬起头来,满脸震惊不已,却透着浓浓不信,“不可能!玉娘在家乡活得好好的,她没有死。”
他出家入道后虽修行甚好,但因当年不辞而别,心里一直放心不下玉娘,所有一次他趁着师父闭关时、偷偷下了山,溜回家乡看玉娘,看看她过得好不好,看一眼就走。
可谁知回去后才知道,她竟然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独自一人拉扯着孩子长大,过得甚是幸苦,可即便如此、他也没现身,怕扰了她们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平静,所以只敢躲在角落,暗中关注着她们母子、偶尔帮帮她们。
然而一次,他看见乡人又拿着他当年的不告而别,对玉娘母子指指点点、明嘲暗讽,还动手欺负她们母子,他一时没忍住,便现身救了她们母子,终是情缘未了,他与玉娘重逢后,又情不自禁走到了一起。
他本也想放下修为、回到她们母子身边,护着她看着孩子长大,谁知师父却找上门来、将他强行绑了回去,并以道观观主之位为诱,让他在妻儿之间做出一个选择,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前者,再一次又抛弃了他的妻儿。
但师父替他回家乡、处理完在尘世中的这些事回来后,不是这么跟他说的。
师父说,他给玉娘母子在城中置办了房屋,还留了足够的钱财,够她们母子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那……玉娘又怎么会被沉塘淹死呢?还有她腹中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董善行抬起头来,茫然望着坐在前面的青川,所有的质疑、还有心里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似即将崩溃的洪水、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直冲青川而来:
“是你骗我!你在骗我,对不对?”
师父待他如亲子,对他恩重如山,师父是不会骗他的!
一定是眼前这位帝王,这位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帝王,见自己不肯为他逆天改命,这才编了这些谎言骗他。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师父……师父不会骗他的,不会骗他的!!!
看着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的董善行,青川只笑不语,懒得理会,只抬了抬头、对陈福示了下意,然后陈福就将早已准备好的当地乡志、还有官衙记录的案簿等等证据,都一一摆在他面前,让他认清现实,再也无处可逃。
“不可能、不可能……”
面对如山的铁证,董善行终于崩溃,他一动不动盯着家乡乡志上、一字一句清晰记录着玉娘沉塘的那一页,怎么也不愿相信,嘴里一直喃喃自语着,“玉娘没死,师父不会骗我的、不会骗我……”
当年他被师父绑回道观,之所以心甘情愿接受他的安排、继任道观,其交换条件就是、要妥善安排好玉娘母子,只要她们后半生安好,他愿如师父所愿,留在道观,永不见玉娘母子。这些年他一直信守诺言,不曾失约,可师父却骗了他!
师父为什么要骗他呀?明明他都答应了他的条件,为什么他还要骗他呀!害得他没能去救他的玉娘、还有他还未出世的孩子!
董善行脸上疑惑太重,不用说出口就能一眼看清,青川脸上的轻笑也更重,毫不掩饰嘲讽着他的蠢与傻:
“你悟性颇高,与道有缘,否则你师父当年也不会在你刚成亲不久、就费尽心思劝你出家。这些年,你师父一直把你当成继承人培养,指望你修为大成、将道观发扬光大,又怎会看着你又因红尘旧情、而舍弃修为,弃观离去?
就连当年你乡人要将你妻子沉塘时,你师父本来可以出手救她,可还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眼睁睁看着你怀有身孕的妻子、被扔进沉塘中淹死。”
知道真相后的董善行、痛苦不堪,但青川却视若无睹,趁着董善行防线崩溃之际,继续说着这件惨剧的后续,在董善行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扎上一刀:
“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年你妻子被沉塘之时,你儿子也在,他一遍遍向乡人解释、他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这个父亲的,说他母亲没有偷人,求乡人放过他母亲。
可他年龄太小,谁也不相信一个孩子的话,然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乡人将你妻子沉了塘,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在他的面前。
从此以后,你儿子性情大变,对那些害死他母亲的乡人、恨之入骨,于是后来趁当地举办乡宴之际、在酒中投毒,毒杀全乡一百三十六口人,无一生还。
你儿子所犯之罪、虽事出有因,但影响恶劣、罪大恶极,本来按照《刑律》应押送京城、凌迟处死,但朕将此案一直压着未审。
只要你肯应了朕之前的要求,你的儿子,朕会放了他,并给他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让他清清白白地活下去。你看如何?”
乡志一旁摆着的、是当地官衙的审案记录,上面清楚记录着、他的乾儿在毒杀乡人后主动投案,未施一刑未喊一冤,平静亲口供诉着、他为母报仇的前因后果,一字一言都说着“不悔”二字。
他的乾儿自小就勇敢、做事果决,无论是从军为将、或读书为官,以后都能成为国之栋梁,可惜却因为他这个父亲的失职,小小年纪就成了杀人犯,前途无望就罢了,如今还性命难保,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对不起他!还有玉娘和她腹中的孩子!
“贫道想借先皇后生前所用之物一用,还请陛下允之。”
再次开口,董善行没了方才的激动癫乱,脸上悲伤仍在、却尽是平静,是那种看破世事后的平静,终得大彻大悟。往日因成今日果,都是他的错,是他负了玉娘和孩子们,是他对不起这个家,他愿倾尽一切弥补,包括他的性命在内。
说完后,董善行见青川生着沉默,以为是方才自己无心之下,又说错了那句“先皇后”、惹其不悦,于是连忙补充了一句,“不用太多,一件就好。”
其实这事真的是董善行想多了,青川之所以听后沉默、完全与此无关,而是因为……犯难。
他哪有姐姐半点“生前”所有之物!
她当年离开之前,一把火将她所住的长宁宫、烧了个干净,一片纸都没有给他留下,一样念想都不留给他,走得干净利落,狠心决绝。如今董善行向他求、姐姐所用之物一用,你让他去哪找这样东西?
想了想,青川让陈福从一旁墙上暗格中、取出一物来,墨色深绸长袋,内藏凤凰浮雕金盒,盒中静躺一卷长画。
画上烟波缥缈如梦,芍药妖娆娇美,却美不过半隐在芍药花丛中、的那一半裸美人,美人玉容半遮,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盈盈含笑望着远处,温柔缱绻描绘得、甚是传神,仿若泉边情郎至、暗送秋水波,引人遐想无限。
说来讽刺,若不是因为这幅《离鸢图》,他与姐姐也不会夫妻反目、走到今日这地步。他本是恨极了此物,恨不得将之撕个粉碎,可在姐姐离开后这两年里,这幅画却成了他手中唯一可以用来、一解相思之苦的东西。
有多少个夜深人静里、他被思念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他都是看着这幅画、看着这幅画中的姐姐、看着她那双盈盈含笑、生着无限柔情的清眸,就好像……好像是在冲着他笑一般,温柔极了。
也就是借着这份虚假又美好的温柔,抚慰了他相思成疾的心,陪着他熬过了无数个漫漫长夜,而如今,他又要借着这幅毁了他与姐姐之间缘分的画,来重新续写与姐姐之间的情缘,可不是莫大的讽刺,但又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你看此物可行?此物与皇后有关,但并非皇后平日所用之物,而是……他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