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澈闷得头晕眼花,从书堆里爬出来,出去搓了把脸。内侍来报,安陵求见。
不是安陵要见,是东方永安要见他。
拖着疲惫的步子来到大理寺牢狱,他挥退众人,有些颓丧地坐在东方永安面前。东方永安面色些许憔悴,眼窝微微凹陷,眼神却平静,周身气息依旧平和,仿佛此等境地早在她意料之中。
“母亲。”李澈凄然喊了声,无怪他沮丧。接下双龙符时,他信誓旦旦,成为太子,他就能为母亲谋得生机。他知她不在意名望地位,所以只要她能活着就好,他希望自己的母亲能活着。可他愈发觉得无能为力,在小巷中乞讨、看吊死的大哥哥被解下来时的那种无力感时隔很久又涌上来。
“澈儿。”母亲唤他,“还记得母亲跟你说过的势吗?势不可违。”智者善顺时而动、顺势而为。他的苦恼,他的母亲一眼就能看破。“不要将时间、精力浪费在无意义的事上。”
“那不是无意义……”
不等他说完,东方永安笃定道:“是。”她没有回旋余地的一个字,让李澈心生烦乱。太冷静了,冷静到无情,仿佛在抛弃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只不过这个东西是她自己的命。李澈有种怪异的感觉,这件事不仅在她预料,也是她所期望,甚至可能是她的排布。疯了,拿自己的命做局!很快东方永安就告诉他为什么,她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一封信:“你好好看一看。”
信上是一串名单,几个名字已被划去,排在首位的恰是侯丛,以朱砂笔勾掉,“……”李澈疑惑,须臾猜道,“侯丛结党名单?”施仁在列,囊括诸多世家,果不其然哭丧队也在。“您早有这个?那为何?”为何不做防范,任由事情如此发展。
“那些罪名,也不全是构陷。”东方永安闲散地抚平袖口褶皱,“血债需用血来还,士族的滔天怒意需要出口。要瓦解这个阶层非一朝一夕可成,太迫切,怕是要拖着大辰一起垮塌。大开杀戒是为了强推选才改制,遭反噬是必然。澈儿,瓦解士族,母亲只能做到这一步。若你问母亲有没有后悔,没有,可若你问母亲有没有未完之事。”她目光平眺,穿过狱墙,看向不知名处,“是有的。此事,以后交给你了。”
“所以,您将信交给我,是要助我立威?我……”
“你需要。”
“我不喜欢。”
“你已经是监国太子,该知道,那不重要。”
“母亲,兄长有没有说过,您这样很难让人喜爱?”
东方永安莞尔,看向他,眼中是慈爱:“你兄长若有你敢说,也不至苦闷而死。澈儿,放手,让这件事顺势走下去。该你动的时机,在未来,在你的时代。母亲已经准备好,迎接自己的结局,安心,我不会白死的!”哪一次,她肯乖乖受难,不谋反击?这一次,身死,也要咬下士族一块肉来!
“您就一点不留恋吗?比如……”比如他,比如父皇。
东方永安从枕头下摸出一缕红线捆扎的发丝:“把这个交给你父皇,告诉他,这辈子能与他结为夫妇,我很欢喜,愿他往后的岁月,顺遂安康,无扰无忧。最后一面就不要见了,我怕,难看。记得,”她叮嘱,“晚一点告诉他,最好……”
“最好,晚个三五年。”
“你父皇身体不好。”
李澈笑得涩然:“您真是!虽然您都考虑到了,但我,忽然不想放弃了。”他一跃而起,来时很消沉,此刻却被恼火点燃了逆反心。很想大声吼出来,他,不要被安排!
从牢狱出来,李澈脸上蒙了一层阴霾。事尚未定,他不喜母亲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
他不想放弃,他厌恶无能为力,然而不论他们如何昼夜不歇地翻着律法、如何奋力想要挽救,都不能阻止东方永安的性命滑向深渊。张甫田出马也没能给他们带来希望,凤栖宫大宫女录了供词,指证皇后给黑狱下过密令,李澈心里骂贱婢卖主求荣,然而无证据。张甫田的意思,即便贵为皇后,如此多重罪,三司极有可能定死罪,他至多能争取个体面死法。老人家颤颤巍巍埋首卷海,他无法再苛责。
走出中正堂,顾不得礼数,一屁股坐在冷硬的石阶上,夜幕上稀疏挂着几颗星,闪着无力的冷光,又是一年冬日。李澈不喜欢冬日,他跟养母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冬日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太多人熬不过冷酷的冬天,在他的记忆力,冬日充斥饥饿、寒冷以及离别与眼泪,异常艰难,异常悲伤。李征也是冬日死的,那个带自己回来,对自己亲厚的兄长,现在,他又要失去了。
“去找壶酒来。”他吩咐身边的内侍。
内侍犹豫,他们的殿下还不到喝酒的年岁。当然,若在寻常人家,已能独当一面,但皇后似乎不希望他们过快长大,过早进入成人的世界,让自己尚稚嫩的双肩担负成人所担负的重量。
“快去!”李澈回眼一瞪,内侍咚咚跑开,少顷,抱着酒壶与杯子过来。李澈刚给自己倒一杯,守门内侍跑来回禀说端康王求见。
端康王府解禁后,李追星就离开长阳,没人知道干什么去了,前不久刚回来。过往他不常入宫,但既回来,理当入宫拜见,再者皇后一事听闻了,定也是要入宫来一询,所以请见在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只是这会儿宫门已落锁,李澈又正烦着,没有心情与精力应对来自兄弟的不论关怀还是质问。本想回绝,顿了顿,仍是让人领对方过来。因为母亲最忌讳他们兄弟生嫌隙,拒之门外恐李追星盲目着急再胡思乱想。
李追星跟着内侍来到中正堂,拱手一礼道:“殿下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