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梨树已经枯得只剩枝杈,又是一年冬日,不知来年开春的梨花她还能不能看到。这两日督着该走的走,院子里冷清下来,她的心头也跟着染上几分凉意。其实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任何时候她都是时局的把控者、脚下路的选择者,走也该走得潇洒才对,因为始终如己所愿。是好事,她这么告诉自己,望着干枯的树枝笑起来,看不到来年的梨花有什么关系,所有人都可以代她看见。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除了被禁那半年,其他时候她都陪在她身边,比李明珏陪她还要久。“无策?”
安陵回:“没有回来。”
“也好。她本是观察者,却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东方永安回头,定定看着安陵,“该走的都走了,阿陵,你也走吧。”安陵摇头,她劝,“接下来这段路,你陪着我没有意义,我知你心中并非没有挂念,去你想去的那座城,留在你想留的人身边,替我向他们说声对不住。”她没有什么遗憾,仅除一事:至今未踏上宁德土地,是因为当初的允诺尚未实现。而她,可能没有机会实现了。
“他们不会怪你,他们知道这些年你一心扑在要紧事上,你期望的那个世间若能实现,对他们也是最好的告慰。可是……”安陵少见地质疑,“它真的会实现吗?你选定的人真的会承你之志吗?”
“会的。”她告诉她,也告诉自己。“你如果不走……”
“我不走。”安陵笃定,“你不是没有悲情英雄情结吗?何必把自己搞那么惨?”
“呵。”东方永安道,“好,你陪着我。走,我们出去,去给寻求真相的人们一个交代。”
她整好衣冠,昂首挺胸往正门走去。走至前院,见城守已带人在等候,双方眼神交汇、彼此颔首,东方永安当先,城守随后,一并往府外去。
大门打开,久不露面的人踏出,人群沸腾。隶南城的人们待要上前,却叫旁边瞅着的哭丧队抢先一步窜到前头,将隶南城的人挤开,张口就是嚎啕大哭。若非守卫拦着,恐怕就要上前拉扯。
东方永安往前一步,立在台阶边,越过哭丧队,目光落在他们身后翘首的人们脸上。不知是否叫哭丧队吵到,他们反而安静下来,甚至忍不住指责哭丧队太大声,不让人好好说话。看着他们,东方永安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即便这些日子被她冷待,人们疑虑更深、耐心渐失、脾气渐长,此刻却仍保持克制,一双双望过来的眼中,与其说是谴责,不如说更多的是一种盼望与等待,盼她有服众的说辞,等她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大半年的患难与共,让他们还愿意相信她。那些眼神分明在说,只要她开口,只要……
“诸位!”她开口,“传言,为真。”却不是他们想要的!
东方永安拔下头上唯一的簪子,双手托起,跪下去深深一拜,皇后向人们行了个稽首大礼:“本宫在此向诸位,脱簪请罪,决定由本宫做下,罪在本宫。是本宫辜负众位的信任,再多的言辞难表本宫之愧!东方永安,对不住大家!”
人群炸开锅,哭丧队哭得更起劲,有人喊:“就说了,她不是好人,你们偏不信!”
“可不是?你们是没瞧见她下令屠戮士子的狠劲,士子尚被杀,你们在她眼里,命如草芥!”
“真是恶毒、可恨!我的儿啊!”
在一片怨愤咒骂中,突兀的声音响起:“为什么?那为什么又要入城?”
“为什么跟我们在一起?”
“我们以为,我们是一起战胜疫魔的友人……”
伏在地上的东方永安热泪盈眶,她不怕指责与咒骂,唯怕这些诛心之问,不怕想要将她千刀万剐的眼神,唯怕那一双双眼中露出来,被抛弃与背叛的,委屈、不解与失望。
最难辜负,是信任,是质朴的真心。
“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只能不断重复毫无意义的话。
人群后一道喊声划开喧嚣,“监国太子到!”随着喊声,黑甲的士兵上前,将人群向两边分开,新太子身着米白袍子、头戴银冠当先走来,李无策与曲书臣一左一右跟随其后。人群里有人轻呼“木木”,东方永安抬首,看着靠近的李澈,心中喟叹,才见过,再见已判若两人。年岁不大,眉宇间却是难得的庄重坚毅,气势这种东西很玄妙,并非年岁越长气势越强。小小孩子走在黑甲士兵中,也没叫人将气势盖了去,反带着慑人的气息,叫人不敢轻视。
李澈来到她跟前,振袖一拜:“见过母亲,儿奉旨来一聆民怨。”
言罢,曲书臣上前展开一卷联名血书,高声道:“世家具名上表,御史弹劾,痛陈皇后十大罪状。”他将罪名念来,“……其中黑狱士子枉死一案以及意图弃民不顾一案尚需劾查,由三司会审,呈报宗正寺裁决。”他抬手,“给……”却忽然顿住,那两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皇后会意,起身,敛袖一拜:“罪妇,领命。”这是告诉他该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不必有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