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难不成大雨哗啦的他要在刑台上给她写字?不知是她疯了还是他傻了,“不必,若无要紧事……”
“必要!这是要紧事!”
“……”简直莫名其妙。
曲书臣将卷好的素绢铺开,因为淋湿了,动作很是小心缓慢。帷幕被吹开些,粘在一起,于是一大群人看着这位朝廷重臣,在叫人睁不开眼的雨里,干着意义不明的事。
“行了,赶紧回去。”东方永安眯着眼喊一嗓子,他不嫌雨大,她还嫌跪着难受。
“稍……”轰隆,一道霹雳落下,东方永安的心跟着一颤,曲书臣顿住,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场外有人不耐烦喊:“快点,别耽误时辰!”旁人怼:“干你屁事,急着去投胎?”“别急,稍等。”曲书臣抹一把脸上的水。
终于展开,他将素绢送到东方永安跟前:“该当场写,才算诚意,但这个天……娘娘明白其中之意就好。”尽管墨已氤氲开,东方永安还是辨出那是一个“臣”字。这个字她曾管他要过,那时他宁愿得罪自己这个皇后,也不愿给。眼眶一热,她道:“怎不明白?你愿意给了?”
“娘娘,得之无愧。请受臣,一拜!”曲书臣撩起袍摆,双膝着地,行了个稽首大礼,“此礼臣代内阁、代朝堂诸位同僚而行。”他扬声高喝,“为生民立千载之计,争万世之利,东方氏有女如此,荣!大辰有主如此,幸!”
乌云间,金蛇游窜,紫电乱闪,雷声轰鸣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如浪潮,风吼如狂,仿佛与之争势。
“来了。”马车被吹得摇晃,李澈不在意,只全神贯注盯着刑场上空,越来越密的紫电是天在蓄力,“猛烈,再猛烈些!”
震耳欲聋的霹雳再一次炸响,所有人为之一颤,忽然有人大喊:“看那边!擎月楼顶!”
众人抬头看到有生之年未见过、这辈子也忘不了的骇人景象,黑沉如夜的天空中,异常耀眼的紫电,撕裂翻滚的乌云,窜向耸立天地的擎月楼,在擎月楼顶炸出一团神迹般的白光,激得楼顶的青铜登闻钟疯狂作响。好似神明隐在滚滚云海后,以紫电为鞭,用力地抽打擎月楼顶的钟。钟声本雄浑,又杂乱无章,让人生出天地都在轰鸣的错觉。
钟声急风更急,汇在一处,犹如天神与万鬼在人间交战,刑台上的帷幕早被吹翻,监刑棚多少守卫齐力都拉不住,街上的杂物长了脚般飞奔过来又飞奔远去,站不住的人赶紧躲到廊下,寻根柱子抱着,倾下的雨幕在风里歪歪斜斜,像身不由己随风而舞的珠帘。
擎月楼白马台乱成一团,空中,沸水般翻滚的云越压越低,紫电不停掠过人们头顶往擎月楼游走,登闻钟不要命地尖叫,不远处屋顶被掀翻,木屑、碎瓦、家什、晾衣杆、笸箩……一股脑上了天。
东方永安与曲书臣死死抱住台上的白马,定定望向擎月楼顶。曲书臣呢喃:“竟然,真的,成了!”
那楼上有什么!别人猜不着,东方永安却很快醒悟。一定是李追星的主意!在他们小的时候,她教过他们!
酒肆里,安陵透过窗棂望见擎月楼上空,照亮半边天的紫电,眼中满是赞叹。
朝晖宫,李明珏出了大殿于月台上,一眨不眨盯住往北方涌去的云浪。
铁浮屠驻地,铁鱼抬起的眼中有欣慰有不可思议。
端康王府,李追星心中大石落地,露出松乏的笑。
皇城的高墙上,李无策迎风而立,听擎月楼的钟声一波波荡来,轻轻一声:“呵。”一群胆大包天的。
马车中,李澈放下帘子,如一名新生的帝王,正襟危坐:“天命不可违?天意却可借!”
……
皇后处刑那日,上天雷霆震怒,降下无数紫电,敲得登闻钟狂响不歇,钟声传遍整个长阳,引得人心大动,皇后不该死的说法甚嚣尘上。
三日后,各州联名上表请三司顾及天意,法外开恩。
半个月后三司重判,改“绞于白马台”为“废皇后为庶人,永拘后巷”。
……
“别送了。”后巷口,东方永安请诸人止步,“终须一别。”
特允入宫送行的瑶琴、香雪与杜衡上去抱住她,断续抽噎,东方永安揽住她们轻拍:“别哭,生离而已,不是比死别好多了。”
李无策将包裹交给安陵:“以后只你在她身边,好好照应她。”
“你有什么打算?”
“该走的时候就走,也许跟云岚浪迹天涯。”
东方永安从三个哭包中间探头:“等新帝登基以后!”
“好。你都这样,不答应你不是太可怜?”
马车驶来,能在此处行马车的,不是李明珏就是李澈,果然李澈从车上跳下,后面跟着李追星,两人带来些衣物吃食:“里头的日子清贫,母亲……”
东方永安松开三哭包,走过来,一手牵一个:“别担心,你们母亲原不是富贵人家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点小事难不倒我。母亲,既留着这条命,自当好好活着。倒是你们兄弟二人要齐心协力,彼此照应。”两兄弟乖巧应是,“若是绰儿来信。”
“儿会让人将信带给母亲。”
“那就好,记得……”
“记得不要告诉绰姐母亲之事,儿明白。”
东方永安摸了摸儿子们的脑袋,纵然再留恋,仍是狠心放开:“时候不早,母亲该走了。”环顾这些她最亲爱的人们一眼,东方永安转身带着安陵往幽深的后巷走去。这结果已是上天恩赐,是孩子们与念着她好的人们争取来的,本不该再贪心,只是她仍忍不住驻足回头,目光越过众人飘向远处。
她想见,始终没能见上一面的人,终究没来。
“母亲!”李澈大喊一声,追过来,扑进她怀里,“母亲之志,儿继承,不论禁毒、蓄奴制还是学塾与两试,儿都会做下去,请母亲勿挂怀。”
“母亲相信你。”
“还有,”李澈抬眼,眼中闪着锐利的光,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母亲唯一没有兑现的承诺,儿替您完成。”
东方永安握着他肩的手一紧,万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那件事她已经认命,此生亏欠,无法兑现的承诺,只能到地下去请求原谅。然而这孩子说什么?他要替她完成,怎样完成?不等她问,李澈松手,推了她一把:“母亲自去,拭目以待就是。”
……
三年后,皇帝退位,新帝登基,奉父为太上皇,改元神武。
神武二年,一名在逃犯归案,乃原黑狱狱吏,供认为其他狱吏与世家牵线搭桥,在黑狱一案上诬陷曾经的皇后。帝遂下令重审黑狱一案,原凤栖宫大宫女推翻多年前的供词,指认世家之人对自己威逼利诱,陷自己于背主之不义。参与其中的世家被问罪,朝堂上御史大夫施仁首当其冲,旁人不知,牵涉其中的世家多数在一份名单上,而那名单在新帝手中。
经此一事,新帝立威,稳坐宣政殿,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时代。十年间,广纳人才,知贤任贤,文武并进,国力大增。
其间,神武八年,南阳皇后崩,次年南阳皇帝崩,新帝继位。
神武十二年,南阳新帝受南宫有章挑唆再起争端。帝任命秦风为总兵大元帅,点程立、乌丹、蒋成、单虎为前后左右四将,发三路大军与南阳战于万江。一年后南阳请和,不允,又两年后,北辰大军攻陷千流城,南阳新帝上呈玉玺,以表归附。据说这场灭国之战,潜伏于南阳的神秘组织立下大功,其首领,有人说是一名女子,有人说那女子其实是个男子。
神武十五年,帝迁南阳皇室于长阳,诛南宫有章,南阳亡。
至此,南北合二为一。
受玺当日,帝改国号炎,意取如日煌煌,改元万辉,大赦天下。